我放眼四周,天朦朦的亮了,我守的那间产房里并没有传来喜悦的欢呼声。我站了起来,凑过去,紧张的问:“生了没有?生了没有?男孩还是女孩?”
我这样激动,事后想了想我都觉得有点过份了。好像是我老婆生孩子一样。
产房是空的,我没看到向小姐,里面有护士走出来,点头对我微笑:“向小姐选择剖腹产,到楼上做手术去了。”
我哦了一声:“手术要多久?”
护士说:“大约半个小时就可以了。”
我又问:“大人小孩都没事吧?”
护士笑了笑:“一般来说,剖腹产还是比较安全的,这个你不用太担心了。楚先生已经进入手术室,亲自拍摄分娩全过程,记录伟大的母爱。”
是呵,伟大的母爱,一定要记录下来,留着以后可以和孩子一同分享。
楚先生想得真周到。
这时,我的耳边又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以及产房中助产士和家长喜悦的笑声,我失笑,这一层楼都是产房,刚才就有一条新生命降临人间,而我清醒的刹那还以为是向小姐生了。
我看一眼女儿,一个护士长走来抱起她,前来跟我说,椅上冷,她放在办公室让她睡。
我打听到她的手术室,一个人等在手术室外边不远处。
而在我前面,早就有许多人在此等候着,有人扛着摄像机,小声交谈,高兴的收集并且传播这条好消息。
明天的报纸上一定会刊登出一条特大喜讯:“楚氏集团的楚太太喜得贵子!”
看着这么多人都在等,我也好高兴。
有记者看到我,把镜头朝向我,拍了几张照。
后来又有记者说:“还是别拍了,李先生并不希望被打扰,我们现在的目标是楚太太。”
于是,他们就都不拍了,放过了我。
后来向小姐被护士推出来,楚晋也出来了,一面扶着向小姐的头,一面把手中的摄像机交给守候外边的一人,而见到手术门打开,外边的所有人全都一跃而起,于是,在担架床的后边立即围上了一批记者。有照相的,有录相的,闪光灯连成一片,人们忙得不可开交,都想在第一时间抓拍更多几张向小姐的照片。
她真幸福!
生个孩子,受到全世界的关注!
世界上能有几个人像她这样,拥有如此荣耀!
我挤不进去,连她的脸都没看到,只听到记者提问。
“请问楚先生,楚太太给您生的是公子还是公主?”
“请问楚先生,您跟随太太进手术室是什么感受?”
隔着人头的间隙,看到了楚晋,他笑容满面,虽然眼底微有一丝疲倦,但也被那喜悦的笑容抹去了。他只笑不语,和几个护士扶着那担架床进了电梯,梯门一关,拦住了许多记者,有人往逃生梯咚咚的跑,想赶在楼上电梯打开之前再围截。
到了楼上的一间月子房,这是一套早半年前准备好的,面积约八十平方米的两房一厅的豪华房子,室内装修以温暖的鹅绒黄为主色调,顶上华丽的吊灯、墙上超大的挂壁式LED电视、高级软床等都是高级配置。为了打造一间专属于指柔的“月子房”,楚晋一掷千金,花了近五十万。
我也瞎跟着人们乱跑,他们跑逃生梯,我也跑。他们坐电梯,我也坐。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看着人们那么高兴,我也高兴。有几次,人们发现我,冲我一笑,那笑容好慈悲,我顿时觉得好感动。
好在每个记者都没再把镜头对准我,当我普通人。
这是我应该值得庆幸的。
因为如果我和向小姐有过一次婚姻,而在她结婚生子,我还待在医院里,凭这一条消息他们一定会大肆报道。好在他们没有,整副心思全扑在向小姐生的是公子还是公主。
我跟随人们走出电梯,又走上走廊中。
走廊尽头那间房,门上标着“月子房”三个大字。门外早已有一批人守候,门是关着的。
我和许多人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宝宝。
自向小姐从手术室推出来,都没有看到宝宝长什么样儿。可是,我看到楚晋满脸喜悦的笑。我猜,一定是生了一位小公子。
在走廊上,林如墨也在四处打听:“生了没有?生了没有?”
他昨天也留在医院。
因为他老婆莫言也怀有身孕,不放心让她一人回去,留在家里。而两人又没病没痛的,竟然办了住院手续,要了一间豪华的套房,住了下来。
那小子,好像他老婆生孩子似的,焦急得不像话,逮住一人就问:“生了没有,生了没有?”
我越来越鄙视他。
瞧!我多么平静啊,我也不找人乱打听,我待在外面静静的等候,我知道,如果楚晋有心公开生的是公子还是公主,我们都会知道答案的,反之,我们打听也打听不到。
我们一伙人守着这月子房,激动又紧张。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新年伊始,楚太太生子消息传出去,人越来越多,走廊上都站满了人,连护理人员都在那端挤不过来,小声嚷嚷:“大家让一让!请大家让一让!”
我赶紧贴墙而站。
对面是林如墨,他看到了我,连忙挤过几个人头,来到我身边,与我一起靠紧墙壁。
他小声问我:“李明远,你高兴吗?”
我点了点头。
他又问:“李明远,你高兴吗?”
我又点了点头。
他再问:“李明远,你高兴吗?”
我再点了点头。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忽然揽着我说:“李明远,你真的高兴吗?为什么我想哭?”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神经病还是怎么的?人家大好日子,你为什么想哭?你也太扫兴了。”
林如墨满脸悲伤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心里好难受,难受得想哭,就是这样。你没有爱过人,你如果爱过,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感受,我好难受。真的好难受。我的难受不是那种意思,是高兴得难受,知道么?知道么?”
我怎么知道他那是什么意思。
我只知道,此时此刻的林如墨看起来像神经病似的,还抱着我肩膀,让我们两人关系看起来极为亲密,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我心里不断的骂他,嘴上说:“知道,知道,我知道,你是高兴的想哭,开心的想哭,所以你就好难受,好难受。”
林如墨说:“是啊,就是这样,我的心情好复杂是不是?李明远,你为什么不跟我一样,心情这么复杂?如果可以,我也想失忆,这样我也可以选择忘记,我也可以不用想那么多,不想那么多,心情就不那么复杂了是不是?李明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只说:“林如墨,你好吵!”
林如墨认真的看着我:“我真的好吵?”
我指了指走廊上的全体记者工作人员:“你看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看过来了。你再抱着我的肩膀,窃窃私语,咱俩的关系就越来越复杂了。我的心情,肯定比你的心情还要复杂一千倍一万倍!”
“所以,”感受到老百姓的压力,林如墨很乖的把手缩回去,“所以,我不能再抱着你?”
我微笑:“这样才好,保持距离,林同学,以后不要这么随随便便,和男人勾肩搭背。”
“KAO!”林如墨捶了我一下,“你以为你长得很帅吗?我还要和你勾肩搭背?我是正常人,我已经结婚了,过几个月,我老婆也快生了。倒是你啊,李明远,赶紧的找个人结婚吧。”
我的微笑从嘴角敛下去:“我结不结婚,关你什么事?”我不悦的说:“我又不是找不来女人,只要我出马,多漂亮的女人我都找得来,只是我不想找而已。”
林如墨扬了扬眉毛:“是吗?”他的手又巴在我手背上,悄悄的说:“那就找一个给我看看?”
我轻轻甩开他:“刚刚说过,我不想找。”
他问:“为什么?”
我说:“没有兴趣。”
林如墨嘴角一扬,轻笑起来:“见鬼了,你没有兴趣?没有女人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你不难受吗?久而久之,那玩意儿不憋死?”
我生气了:“关你什么事呢?你管我憋死不憋死?那是我的事好不?”
“那你跟我说,你怎么解决?”林如墨问很深凹。我不想回答他,这小子,今天就是神经病找上门来了。直追问我这种事,而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场合,我怎能回答他。虽然他问的很小声,但也不排除给人听了去,我的脸都红了,他居然不脸红?
林如墨一本正经的说:“男人好色,英雄本色。我才不相信,你会一辈子光棍下去。你以后还有自己的生活的,你以后再找一个一定不会比向小姐差的,明远,你说是不是?”
我怔了一下。
抬头看着他。忽然才明白,原来绕了那么大一弯,说了那么多的费话,浪费那么久的口舌,林如墨只是在安慰我?他眼底深深的同情和怜悯,让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怜。怎么了这是?我还要别人来可怜吗?还是,在别人眼里,我真的很可怜?
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自己更可怜了。望着那扇始终关闭的门,心底像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却不知什么滋味。
然后,我看到那扇门动了一下,接着打开,楚晋走了出来,他高大威猛的身形挺立在前方,立即引发走廊上的一阵骚动。照相机,录像机纷纷举起,扛肩上,人们目光一致望向他。
楚晋终于亮相了!
我和所有人都一样激动,一样不安,一样紧张,一样盼望。
楚晋轻轻挥了挥手势,示意安静,顿时走廊上的人们全都屏息静气,连闪光灯也暂停。世界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我竖起两耳,听见楚晋沉稳的,喜悦的,极其有礼的声音:“各位媒体朋友们,辛苦了!”
走廊上的所有人互相对看一眼,站直了身体,挺起了胸膛。
“楚先生辛苦了!”异口同声。
楚晋手势又挥了一下,人们立时又安静了,只听他面带笑容的说:“经过我太太的努力,楚氏集团从新年的凌晨五点开始,新添三位小成员。”他竖起三根手指,我的心都提了起来。
三位?!
“哎呀!太好了!”有人大拍手掌,叫喊了起来。
我激动得把林如墨揽在怀里:“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林如墨也和我一样激动,喃喃的说:“是啊,是啊,是啊,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有人高兴的问道:“请问楚先生,新添的三位小成员,是小公子还是小公主?”
楚晋说:“公子。”
“哇!哇!天哪!”人们简直欢呼起来:“三位小公子啊!三胞胎啊!楚先生,你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三位小公子?!
我又是惊奇,又是怀疑,不会是听错了?不是吧,那么厉害啊?我望着林如墨,林如墨也望我,和我一样惊奇!一样怀疑!
我抱着林如墨的肩膀,着急的问:“林同学,你说楚先生的话可不可信?”
林如墨眸光闪了闪,低声说:“现在这种时刻,你认为楚先生会说假话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楚先生也不是那样做假的人。他总不会抱着别人小孩,充当自己的儿子吧?”
我也觉得不可能:“是的,是的,我相信这是真的,我相信楚先生是很厉害的。”
人群里有人清脆的喊道:“楚大哥,楚大哥,可以让我进去吗?我想看一看孩子。楚大哥!”
我一听,是个女人声音。
我和林如墨一起抬头,循声望去。
文文两手提着花篮,都快被人挤坏了,她望着已经关闭的门,焦急的喊:“楚大哥,楚大哥!”
林如墨长长的手臂从人头中插过去,一把将她拉过来,按在我们这边的墙壁上,“别喊了,别喊了。”他制止女孩冲动的行为:“文文,你别喊了!月子房不准进,否则,我怎么和你李大哥,死死守在外边?要不然,我们早进去了。说起来,还是我们和楚先生最亲啊,是不?李大哥?”
他转头看我,我不好回答,一脸深意。
这个叫文文的女孩手中的花篮提醒了我,也应该去准备一个花篮才好。于是,我对林如墨说出心中想法,他举手赞成:“不如,我们一起去买。”然后又拉走了文文:“一起去,给我们参考参考。”
文文把自己带来的花篮放在一边,跟我们去了。
等我们三个人把花篮提进来的时候,走廊上的人散了,却摆满了一走廊的水果花篮,挤得无处下脚,我们过也过不去,那些花篮五颜六色,微风吹进来,柔软的彩带轻飘,新鲜的水果散发出诱人的清甜味。
“哇!好多啊!”文文站在走廊一端,惊叫起来:“这么多的水果,简直可以开一间水果店了?”他爸爸好歹也是银行长,住院的时候收到花篮,也没有这么一半的一半啊。
她今天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何止,开三间水果店,也绰绰有余。”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花篮,不仅连走廊都摆满了,而且蔓延到了楼梯间,下面还有许多人源源不断的送来。
尽管医院的人都在叫嚷着:“别送了!别送了!楚先生说了,大家的好意他心领了,花篮就别送了。”可是人们送花篮的动作仍然没有停止下来,中午的时候,那花篮从楼梯上铺到楼下,顺着楼梯又铺下,长长的两大排铺到了一楼候诊大厅。
我们的花篮也位列其中,我们几个人终于从花篮中慢慢挤了过去。
这时候,门又开了,轻轻的打开,楚晋从里走出来,眉梢上满满的喜悦,忽然让人妒嫉。
我也不明白我妒嫉他什么。
林如墨禁不住的问:“真是三胞胎?三位小公子?”
楚晋高兴的说:“这事还能骗人么?”望一眼走廊,不禁叹息:“这么多花篮,真是太浪费了。”
他挥了一下手势,叫来医院的人,然后不知在商量什么,声音很低,我们没有听见,趁机钻进了房间。
里面有婴儿室,可是并没有看到婴儿,我把推开的门又轻轻关上,手指放在唇上:“嘘——”让他们两人放轻脚步,朝里头那间房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林如墨叩了叩门,室内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猜是向小姐睡着了,刚要拉走他们两人,门却被文文推开了。
我看到了她——
我曾经的老婆,我曾经有过的女人,我知道我现在有这种想法,特别不好,特别自私,但在当时,我的心情突然激动,突然跳出这几个词,指柔!指柔!指柔!我曾经有过的女人!
她平躺在床上,被子是鹅黄的,一只雪白如玉的手腕露出来,正吊着生理盐水,床尾还有一个尿袋。她昏迷着,从推进手术室那一刻,一直昏迷不醒,也许是因为麻醉还没有散退。
我们不应该打扰她,可是我们已经进来了。
文文叫了一声:“向小姐。”
林如墨叫:“指柔。”
我想叫:“老婆……”
却哑了口,我深知没有权利,老婆,这两个字,我只有在心里这样叫,嘴上叫:“向小姐。”
我们三个人叫她,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兀自睡着,也许昏迷着。
不多时,后面有脚步声沉稳的踏近,以及楚晋刻意压低的声音:“客厅这儿,还可以摆一架钢琴。琴行那边我已经订购了,今天下午就派人送来,到时候,麻烦你们接应一下。就摆在这个角落,靠窗,光线充足。还有,每天的鲜花都要换,但气味不要太浓,最好是米兰、茉莉淡雅清香的。窗外要有绣球,我太太她喜欢绣球。我希望在她打开窗,第一眼就能看到阳光下的绣球。”
“好的,楚先生,我们马上去安排。”
楚晋送走人,然后回到房间这边来。看到屋里的人,招了招手,让我们都退了出去。
楚晋说:“你们坐。”他指了指客厅的沙发,我和林如墨对望一眼,还是慢慢坐了下来。
文文说:“你们谈事,我去给你们倒茶。”
这里就只有我们三个男人了。
客厅布局很好,我进来就感受到了,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家具颜色以及线条都极其柔和,温馨,装饰得像一个家,根本不像医院。
楚晋和我们说了向小姐的情况:“手术很成功,由于三个宝宝都是早产儿,还要在保温箱中观察一段时间,医院方面会尽全力救治。我刚才去看了宝宝,非常健康,情况很乐观。”
他望了一眼向小姐的房间,喜悦的神色不经意暗淡,多了一层担心:“你们也看到了,指柔情况不是太好……身体极虚,到现还没有清醒。麻醉师给的麻醉药,是局麻,她却昏迷了一夜现还处于昏迷中。我现在最担心是她的身体情况。”
我想安慰他几句,林如墨抢先开口:“指柔会醒过来的,楚先生,你不要太担心。”
我失笑。
如果我安慰,恐怕也是这一句吧。为什么会觉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忽然很想抽烟,但在此处我强行的抑制了。
一出了医院,我摸了摸裤袋,空空荡荡的,早就没有了烟,又也许根本没带香烟。找了间士多店,买了烟,我撕开透明的包装纸,打开烟盒,飞快的捻出一支,叼在嘴唇间。
我攥着打火机,刚要打火,已经有人将火递到我唇边。
我也就毫不客气的凑近,深吸几口,让香烟慢慢燃起来,那焦油味透过过滤嘴直达我的口腔,我的心脏,一缕青烟从我鼻间呼出。我在呼吸,呼吸从空气里传过来的氧气。
指柔,我半眯了一下眼,微微的咳嗽,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了?我怎么会把你忘记了?我怎么会把我们的一切全都删除了?我删除了你,我也删除了我自己,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可是我得活下去。指柔,虽然已经没有了你,虽然你已经嫁与别人为妻,可在我心底,你始终都是我的妻。今生今世,你是我永远的妻,我的妻。我咳嗽着,抽着香烟,我在朦胧里总听见一个声音,她说明远,少抽点烟。那是你的声音,指柔。我怎么会忘了你?指柔。你那么璀璨闪耀的走过我生命,我怎么会忘了你?你那么真实清晰的给了我慕名,我怎么会忘了你?我可以忘记全世界所有人,可是我又怎么能忘了你?指柔,我是真的想要把你忘了。忘了你,忘了自己,我们都觉得开心,我们都会开心。
我深深的抽烟,吐出长长的烟圈,苍白的阳光照着我的脸。
林如墨说:“李明远,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老了?”
我漫不经心的一笑:“人都会老。”
他说:“下辈子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我被烟呛得咳嗽,有水气涌出眼眶,声音沙哑:“下辈子我一定要抱紧她。”
“抱紧谁?”他挑起眉毛问。
我拉起他胳膊,低头把眼里的水一擦,说:“当然是抱紧你,如墨!如果下辈子你还记得我,我还记得你,我们一定还是好朋友。”
林如墨噗的一声笑:“下辈子,干脆我们在一起,过一辈子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