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微抿了抿唇瓣上遗留的苦涩,事到如今,其实顾妈妈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来提点她,因为,她再不是过去的盛微了。
“顾伯伯的公事还那么忙?”
“老样子,总有办不完的事,现在风声正紧,要新一轮推举了,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要从高位上跌下来了。”
“真难为您了,不过顾伯伯为国家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总归是劳苦功高的……”
一个话题说到这里又宣告终止。盛微忽然想起自己来时是带着礼物的,从国外给顾伯母挑的名牌手袋,还有送给顾伯伯的手表。买这些也颇费了一番心思。盛微在国外赚得也不算少,但相比顾家而言就不在话下了,她知道两老什么都不缺,可既然那么久不见,登门造访,总不好空着双手。
果然,李少萍接过来淡淡地扫了两眼,就把它们放回了茶几上。
“少萍,你让厨子弄点滋补的,你看微微都瘦了这么多了,”顾元军开口说道:“微微,你也很久没尝过王府井大厨的手艺了吧?”
“嗯,谢谢顾伯伯。”盛微低下头,长辈的细微,她了然。心中虽酸涩,但已不再想哭。凡事都是这样,只要你别报不切实际的希望,就一定不会失望,也没什么不好。
顾元军语重心长地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担心你过得不好,没有尽到责任,现在看到你长大了,真是又欣慰又……”
“顾伯伯,其实在我心里面,一直将你当成我父亲那样崇敬,只可惜,我没那个福分。顾伯伯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我一直是放在心里的,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好好报答您……”
“孩子,其实我这次请你来,是想和你谈谈宸宸。”顾元军眼光有些黯然,“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顾伯伯……”盛微也有不想提到的事情,比如说顾宸。
“我一直希望宸宸能回来帮我,像我们这个手握重权的圈子,很多事情,太复杂,身边必须培养一大帮亲信的干部。可是我知道,宸宸不愿意,其实他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是乐见其成的,可是,自从四年前……唉,我的儿子,我看在心里,你,我也是看在心里的。人年少的时候,总会做些错事,可是做父母的,有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
“……他从法国回来之后,比以前更少回家里,也很少和我们说话,更多的时候,就是呆在楼上的房间,一坐就是一天……眼眶是黑的,眼睛是红的。微微,我知道,现在提起这些,是你不愿意的。但是请你体谅我一个做父亲的苦心……”
“他知道你不想见他,但是他想见你,一直都想,微微,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让他好起来的,对吗?”
“对不起。”盛微摇了摇头,“顾伯伯,我真的不想见他,并不是怨恨他,而是彻底的不想再见,对不起……”
“别求她了!”李少萍从厨房出来,就撞见这一幕,忍不住出口叱喝道:“老顾!你怎么这么糊涂,这没良心的小丫头,将我的宝贝儿子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怎么还反过去求她?”
“阿姨,对不起……”盛微咬住下唇:“我想,对于顾宸,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他就有对不起你么?我日夜提防,还是让你得手了,既然是你们两个我们管不着,索性我也就认了,可是你、你看看,你把我的好儿子变成了什么摸样?整天为你茶饭不思,为了你整天呆在宸叶……早知道有今天,当初我怎么也不会让老顾把你领家里来!”
“顾伯母,顾伯伯,对不起,”盛微站起来,冲他们的方向深深鞠躬,“这么晚了,打扰你们休息了。”
“微微,这么晚了,你就别走了,你的房间还在,要不就在这休息吧。”顾元军也站了起来,“顾宸他妈,是更年期,请你体谅。”
“算了,不必了,我还是早点回去,过几天我爸爸的祭日,我想去他坟前上柱香。”盛微微笑着,说不辛酸是骗人的,但比难过更深的是无力感,事到如今,怎么做,都是错,或者真的不应该回来。
李少萍的腰让她站不了多长时间,坐下来也只能是略略佝偻着才会好受些。她和顾元军一样,今后只会越来越苍老。
这种感伤让盛微再也没法佯装视而不见,她试着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开,她说她必须回去处理好那边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们愿意,她还会回来看他们的,毕竟,有那么长时间的养育之恩。
李少萍淡淡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你,却是长在我们心里的蚜虫,啃噬了我儿子那么久,还不够么?”
“这是楼上房间的钥匙,还有一些你的东西,要走,就一并带走吧,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离我儿子越远越好!”
盛微瞥了一眼,钥匙旁边那个钱包却很眼熟,那是她那年送给他的钱包。当时痛下决心在LV买这个钱包,心疼得她好几天没吃下饭,她并不是虚荣,而是有人说LV十岁的时候色泽会很漂亮,所以她买来,送给他。
钱央夹就堆零散的物件中,里面的现金和卡摆放得整齐有序,一如顾宸往常的作风,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盛微上楼的时候,翻看着,甚至想过里面也许会有一两张旧照片,她在钱夹的内层发现了几根长头发,几根头发被归拢成小小一束,规整地存放着,很明显它们出现在那里不是无心巧合,而盛微随后拿起它们与自己当时从头上拔下来的发丝做比较,除了颜色和长短有别,别无二致。
那是留在枕头上的么?她走得那样决绝,他们的小窝,她连最后一丝眷恋都带走了,却忘了遗落在各处缠缠绕绕的发丝。
如果说这头发只是让盛微震惊,那么,当她用钥匙打开曾经住处的那间,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她怔住了,这里并不如顾家一楼一样重新整修,房间里的每一处布置摆设都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顾宸几乎把她的房间保存得那样完好,连那翻开的书页,都还是停留在很久以前的位置。一切,好像还是停留在那年冬天。
就算她在记忆里细细描绘,也不可能眼前这样重合得严丝合缝。盛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如空间斗转,回到了旧日时光。一些小物件,她书桌上的相架、床头的闹钟、旧得褪色的狗熊抱她几乎都忘了自己有过这些东西,现在它们一一从回忆的墓穴中跳了出来,静静蹲踞在一直属于它们的位置,凝视着从另一个时空归来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房间和顾宸的房间中间那堵薄薄的墙,被拆掉了,换成了一袭酒红色的丝线帘子,她忍不住踏出脚步。用手撩起帘子,迈入了他过往的世界。她看到了他桌上的尘埃,还有那本熟悉的相册,她曾经亲手做的相册,轻轻打开,里面却是她的照片。
她的每一个侧脸,每一个表情,都悉数收纳在里面,还有一些照片,不是她的,却分明是和她有关的,包括她用过的牙刷,杯子,揉成一团的稿纸,都被拍了下来。任何他能够得到的与她相关的东西都被他悄然收集并保存在这个回忆附体的屋子里。
“我曾经笑你怕用掉幸福,却不知,我在不经意间已经挥霍掉了你我最值得珍藏的东西,回忆是件可怕又美好的东西,像那年你离开的时候,盛夏空中的阴霾,永远笼罩在我心中,陪伴我每一个旧梦……我无法忘记,也不想忘记,微微,你走了,但是我想你的时候,你便会来梦中看我。”
盛微用力合上那本册子,那段他没写完的话,却毫不留情地直击她心灵。开心吗?不!绝对不是,那是什么,是心痛,是无可奈何,到底是什么,让彼此痛苦,以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
她坐在他旧书桌前,环视着四周,仿佛还有年少时,给他讲解题目的身影;仿佛还有他趁她不注意偷亲他的身影;仿佛还有那次,隔着门板,他情潮涌动要她的点点滴滴……
她终于承认,自己忘不了,如何躲避,还是忘不了。在最恨他的时候,盛微曾经反复幻想着顾宸后悔的样子,幻想他在悔恨里无法自拔。然而正是因为她把那场景在心中预演了太多遍,当真实的一幕终于降临,最初的快意过后,她却发觉自己原没有收获那么多的满足,他承受的痛,并未让她好过。
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她还会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也许她还是会那样。
她的憎恨和不甘,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不觉被抚慰了,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现在的彼此,恐怕真的是相见不如不见,伤口即使是好了,也会留疤,谁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去忽略。她宁愿他好好幸福快乐着,在与她完全不相交的时空里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