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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近来可好?”漆黑的夜晚,码头的格外冷冽,汹涌的海水就像还未被驯服的野兽,忌惮或者说试探的不断冲上海岸。
黑夜中长身玉立的男人搀扶着头发花白、形容枯槁而身躯佝偻的老人,虽然单薄畏惧,但确实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应对自己曾经的救命恩人。
“权小姐,我程某人谢过您的救命之恩,您就当我狼心狗肺,对不起您的倾力相助今天晚上,我必须要走!”
权宴眯了眯停泊在不远处海湾的巨型货轮,十一点方向的灯塔照亮了三层。“先生,你今晚走不了。”
听见她笃定的话语,程先生有一瞬间的慌乱,但还是故作镇定,“权小姐,我程某人对不起你”
“是不是离开阳城就可以?”权宴蓦地打断他的解释,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了这么一句话。
程先生一愣,如实的告诉她:“只要能离开阳城,离开监视管制,就可以。”
权宴无声的勾起唇角,问他:“先生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去举报你?”
她身后的男人慢慢低下了头颅,紧紧地抓着老人枯瘦的胳膊,复又猛地抬起,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坚定地告诉权宴:“权小姐不会是那样的人!”
“那你信不信我?”权宴悠然转身,眼角眉梢,全都是满满的笑意。“今晚你走不了,灯塔亮了三层,每一层都是为了给归航的船和人照亮心中的路。海上要起风潮,你今晚如果走了会被返航,而那些人半夜见不到你家里有人走动的话,一定会封锁阳城。以后就算你再有上船的机会,他们也会严加勘查。所以,程先生,你敢不敢跟我走?”
轮船起航的汽笛声呜呜的响声提醒着还未登船的游人,程先生的慌乱显而易见,如果她说的不是真的,那他辛苦得到的登船机会就这样泡汤,还不知道义父能不能等到重来一次的机会。
可是,权宴是阳城权家的人。她对自己有恩,她不会骗自己
“看样子,”程先生缓慢的放下了紧握在身前的拳头,权宴笑:“程先生选择了相信我。”
快要过年了,北方的海湾或多或少结了一些海冰,但是很快就被来往船只冲碎。
深夜,受冬季季风影响,海雾渐渐降落在货轮上,海平面变得不再平静。船长紧绷着神经控制着货轮的方向不让船撞上不知名的暗礁,不敢有一丝差错,生怕葬送了一船人的性命。
可是没用,船只的颠簸已经震醒了客轮层的客人,无知的人们在船舱四处乱窜,就像是战争年间兵荒马乱的场景。
船长也不敢保证自己能顺利一路南行到达上海码头,于是只好吩咐副手:“给路上发报,我们返航。”
头皮发麻的继续监视海面,生怕一个浪潮过来掀翻了巨轮,他们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程先生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走在小巷的街头,发现他家里十分寂静,慌忙四处寻找的人在他面前站稳了脚步。“呦,程四爷天儿这么晚了您这是哪儿去了?”
程先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一如既往地跟这个邻居打招呼,“承让了承让了,现在是新社会了,可不敢再叫了。”好似没有听出邻居话语里的盘问。
来人硬生生的被噎了一大口,嘿,这人,还当人跟他邻里乡亲和睦呢?真是个傻大个。不过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换一个问题问:“刚刚我去你家找你,怎么没见咱家程大爷呢?”他几乎可以认定眼前这个姓程的破戏子是要潜逃了,一旦他抓到证据报到上面,上面肯定会给他记一大功还给他加工资!
程先生看起来毫不知情,紧张慌乱的看了他一眼,拔腿就往家跑。“怎么会没有,我爹明明在家里睡觉!”
邻居赶紧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程四爷你可别说笑了,你们家统共两间房,老爷子还能在哪儿睡?”
程先生打开半遮半掩的房门一看,炕上果然没有人。程先生急了,冲着邻居吼:“我爹呢!”
“我哪儿知道你爹在哪儿,我还想问你呢!”听这意思他这邻居是想破罐子破摔跟他撕破脸了,可是权宴嘱咐过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突然从门后传来一声闷哼,程先生意识到自己不能演过头了,扒着破木门找到了他义父。把他搀到炕上,又惊又喜道:“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地上多凉啊。”
老爷子形容枯槁,破破烂烂打了补丁的布料挂在身上,丝毫抵御不了这严寒的风,“唔,四儿,来了。我听着有人踹门”后面的话不必说了,肯定是邻居发现他们人没了,踹门进来找人,却没想到老爷子一早就让人送回来了。
“爹,咋会有人踹门?”程先生好声好气的哄着他,做足了一个乐天乐天的二傻子模样,“爹我告儿您一好消息,咱以后要过上好日子了!我明天去省戏剧院上班,一个月好几十块呢”
邻居一听他这话,原来还半信半疑的心现在算是彻底相信他没有潜逃的意思了。一个月好几十块,哼,他现在累死累活还挣不了多少呢!臭戏子,他要有这好事也不跑!
白忙活一晚还帮人找到了躲猫猫的疯爹,他心想他咋这么有闲功夫呢?灰溜溜的跑回自己家上炕睡觉,对面的灯终于灭了。
程先生跟老爷子相视一笑,也阖衣睡下。
想到邻居眼睛里的羡慕,程先生自嘲的笑了笑,他宁愿要自由。
权宴喜欢听戏,最近又经常因为一个戏子跟未婚夫吵架,这事很快在院里传开,以至于干部楼的几位老先生也一清二楚。
其实权宴知道,自己如果想把程先生塞进戏剧院,找方先生是最方便快捷的途径。没有必要在医院里弄出这么大的名堂,稍有不慎不仅要搭上程先生,就连她自己和杏林权家的声誉都要受到影响,但是她还是很爱惜羽毛的,不到关键时刻,她宁愿多绕一点弯路,也不会动摇方先生的根本。
“小权,最近喜欢上听戏?爱听哪一出啊?”干部层的周老先生一向是医院的常客,这帮人惜命,知道自己的存在作用大着呢,稍有不适就跑来留院观察。久而久之,权宴也清楚,对这一口这帮人肯定比她新鲜。
“找了一角儿,智取威虎山唱得不错,我叫来给您和大家来一段吧!”
很有话语权的许多老人聚坐在干部层的小客厅,等着唱戏的来给他们露一手。
周老先生的太太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拉着权宴的手,感叹道:“你们这帮小年轻啊。听说你最近跟你家未婚夫贺校长闹得很不愉快?”
权宴故作惊诧:“您那儿听的,哪儿有的事情!”
“小丫头,还不承认,小贺多好一人啊,为了一个外人多不值得。”
“程先生多才多艺,哪儿是外人!”嘴上漏了馅儿,权宴下意识的捂着嘴巴。
程先生来的时候穿的是破旧的中山装,一看就是没有刻意打扮过,年纪不小眼神却像一个稚子般清亮,周身气质干净,一看就不想一个钻营的小人。
“权权院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程先生硬着头皮径直走向权宴,他根本不认识这帮积威深厚,一个眼神就能吓得他一身冷汗的老头子。
“程先生来啦!快来唱一段智取威虎山,给伯伯和伯母们看看,您这唱功阳城找不出第二位!”
“嗬!小丫头可是真赏识这位先生,好大的口气,省戏剧那帮人还比不上一个他?”
“刘伯伯您可别不信,我就是觉得戏剧院那帮比不上我们程先生!”
“呦呵露一手!”
“刘伯伯您还不服,要是比不上怎么办?!”
“你这还有筹码啊?”刘老先生一愣,又笑着打趣她,“看来小丫头是真喜欢这位程先生了。”
周老夫人赶紧澄清:老刘你可别瞎说,她家那个小贺啊,整一个醋罐子!
又问权宴:“你要什么筹?老刘最近心情好,孙媳妇给他添了一个五斤六两的大胖小子,你现在问他要他肯定要给你!”
权宴就等着老太太帮她搭话茬儿递话呢,眼睛笑得弯弯,让人看不清她眼里的算计。“那我就不客气啦!”
“要是程先生能入了您老几位的眼,您可得送我场场戏剧院他的演唱票。”
众人一愣。
刘老头就笑了,大笑道:“你这小丫头心眼子可真不小!”
“是啊是啊,我心眼儿可小了,您老要走我的人,那就得给我方便啊!”
随之刘老头严肃的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让他进省戏剧?”
权宴得意的退后一步,拍拍唯唯诺诺的程先生,“简单呐,我知道您老是搞艺术的,绝对惜才!”
“程先生扮相好,又曾是名角儿,京剧唱的出神入化,新戏种他也不在话下,您老慧眼如炬,一定会是他的伯乐!”然后就示意做好准备的程先生开唱。
“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显身手
”
最后,刘老头乐了。
程先生暂时离开邻居的辖制。
可没有他的照顾,老爷子疯疯癫癫的没有人愿意管,年前人就丢了。天寒地冻,路边又多了好几具冻死骨。
年关上门给贺至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客厅里人满为患,书房里也有权宴的病人家属上门答谢。
“听说你是铁路局的?”
来人很上道,“权院长是有什么急事?用不用我帮您?”
权宴笑了,目光深邃复杂,“您也知道,我身份尴尬,出个省很不容易。阳城又太冷,过年贺校长回西北,也不知道我义父有没有空。能不能帮我弄四张去广州的火车票?”如今这年头的火车票不需要身份证,她只是要一个上火车的机会。
“要是方先生有时间,我那票就不用了,你放心好了。”她这话,看似什么都交代清楚了,但是仔细一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有说。
来人犹豫了一下,抬头问她:“您现在出省方便吗?”意思是问她身边有没有人监管,毕竟他们铁路局搞交通运输的比一般部门更了解上面对权宴这帮人的管制。
权宴挑眉,漫不经心的起身从八宝柜上拿了一瓷盒,“放心,我这样出省都要报备。”不可能没有人随身监视,因为要提前打招呼他们派人,或者是由方先生这种担保人带走。
她把瓷盒放在书桌上,直直的推向他,“媳妇儿快要生了吧。睡前吃几粒,防止半夜抽筋,对身体好。”这相当于变相的拉拢。
楼下是贺至收受贿赂,楼上是她向他人行贿,完全不一样的方向,确实是相同的概念。
来人不可能迟疑,第二天就偷偷摸摸去医院地下一层太平间给她放了除夕去南方的车票。
权宴当然不可能用这四张票,因为这是给程先生的。
她、小王氏、李太太和方先生都在去南方的那趟行列上,给她票的人看见方先生松了一口气,程先生带着老爷子偷偷摸摸换了好几个车厢终于还是在上面人发现之前到达了香港。
可是她跟方先生的意外出行不可能不被人重视。
方先生被要求回阳城谈话,权宴被监管在外地,他们俩不可能同时回去,于是她只能顺着小王氏的意思答应寻求西北贺家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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