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除却深藏在黑暗中那些未知的恐惧，也往往给了许多弱小生灵留下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十三拾起一根木枝，扔进身前的火堆里，火焰中不时有“噼里啪啦”炸裂声响起，在这一片幽静的树林里，不停地向外向更深远的地方扩散，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



    一柄半长的大环刀摆在十三右手侧的地上，刀刃上沾着的血还没有风干，慢悠悠地顺着刀身渗进褐色的泥土里。



    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面，青老睁开眼睛，一束幽暗的火光瞬间闯进他的视线里，火光旁，还坐着一个魁梧的汉子。



    “你醒啦！”



    十三转头看向青老，神色有些惊讶。



    青老强忍着疼痛站起来，迅速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在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收回视线，望向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面孔。



    狮驼王落败遁逃后，他们手下仅剩的三十六名妖王，自然是不会有好下场，小牛魔和黑龙当场就格杀了一半，剩下的都趁乱逃走。不过花果山外面又有九千牛魔军，一番截杀，估计也没有几个漏网之鱼。



    而他，与其它人一样，参加婚礼而不备贺礼，总归是没怀好心思。理所当然地也成了花果山痛打落水狗中的一员。



    庆幸的是，他没有对花果山出手，算是中立。所以，黑龙并没有真正想要他的命，受了些皮肉伤后，逃出了花果山。



    不过，也保不准花果山突然改变主意，连那些看热闹的都记恨上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自已。



    所以，安全起见，他还是能逃多远逃多远得好。一连几天的奔波，过度的疲惫，让他不小心昏死过去。



    “是你救了老夫？”青老问。



    十三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咧嘴笑了笑道：“你没事吧？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倒在溪边，伤口里流的血把溪水都染红了一片。



    我还以为你死了，想着摸点东西回来，没想到你还有气，就把你扛回来了。”



    青老看着十三，这个大块头是一只熊妖，修为……金丹小妖，看起来很凶猛，感觉起来反而有点胆小。



    “谢谢。”



    “没事。”十三大度地挥了挥手，“我可不会治伤，到底还是前辈你身板硬，在水里浸了不知多久都没事。”



    青老看了看身上，因浸水太久而发白发腐的伤口，靠着树坐下来。



    “你没有杀我，我谢你是应该的。”



    妖的敌人，不仅是天兵，也不仅是人类修士，还有他们自己。



    十三随手抓着地上一把落汁丢到火里，说道：“其实我也想过一刀剁了你，但没敢。你受了伤，我都看不出你的本体是什么，稍微靠近你都有心惊胆颤的感觉。我怕你突然醒了，我就没命了。”



    青老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没你厉害，不敢骗你。”十三腆着脸说道，火光照得他的脸微微发红。



    青老咳嗽了一声，问道：“这是哪？”之前只顾着逃，现在有些分不清方向了。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要去花果山，我听别的妖怪说，只要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往东走，总有一天能到的。”



    十三望向东方，目光如炬。



    “花果山？”



    青老眉头微皱：“不出意外，花果山现在己是天庭的眼中钉肉中刺，可以说是整个妖族最危险的地方了。”



    “嗯。”



    十三脸上浮现出一抹决然。



    青老挑眉，问道：“你是想死？”



    十三默然不语。



    他身前的火堆快要熄灭了，他却视若无睹。



    青老起身走过去，坐到十三对面，抱起一团木枝放在膝上，断断续续地给火堆添火。



    “我叫十三，是一只野熊精，出生在东胜神州西边边缘的一座山林里，我是母亲的第十三个孩子，所以叫十三。



    但我一出生，家里除了父亲母亲就只剩下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其它的都死了。



    然后在我两岁的时侯，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死了。母亲又生了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成了最大的一个。



    我们是熊，山林里没有几个动物是我们的对手。但母亲为了更安全，就想生更多。



    但生得更多，死得更多。动物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就成了我们的食物。



    可山林里不止有动物，还有动物成精变成的妖怪，我们不是妖怪的对手，所以我们成了妖怪的食物。



    我那时害怕极了，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死，也许下一天，不知从哪里就会窜出来一只潜伏己久的妖怪把我咬死，咬死我弟弟妹妹们，甚至咬死我父母。



    从那以后，我拼命地想法自救，我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挖出一个很深的洞。



    只要没事就躲在洞里，继续挖下去，越复杂越好，越深越好。



    后来，父亲母亲死了，又过了几年，我的弟弟妹妹们也全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那个时侯我很高兴，我觉得我能成为家族里唯一一头老死的熊，然后……



    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片厚厚的阴云，遮住了山林全部的天空，无数黑色的箭，带着火的箭，从天上落下来，擦着碰着就死。



    听一些有见识的侯鸟说，那片云上面的是天兵，他们来这儿要杀光所有的妖怪。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躲到了自己挖的洞里。



    我在洞里待了不知道多久，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我好饿，但还是不敢出去，我把自己的胳膊放进嘴里，狠命地咬了一口。



    那一口肉我在嘴里嚼了又嚼，但怎么也咽不下去。



    最后，我把肉吐了出来，嚎啕大哭了一场，接着冲了出去。



    外面空荡荡的，没有神。除了尸体什么也没了。我们吃的动物死光了，吃我们的妖怪也死光了。



    我活了下来，只有我。



    我瘫倒在地上，心里生出一个再也忘不掉的念头。



    我死也不要做一头老死的熊。



    我希望有一天，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会死……”



    ……



    早晨，火堆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冒着一阵阵白烟，盘旋着上升、消散。



    十三从梦乡中醒来，回头看了熟睡中的青老，怀中抱起他的大环刀，径直向东去了。



    这头熊下定决心要去花果山，但他多半会死在路上，少半会死在花果山里。



    还有更小的一半，他能在花果山存活下来，然后变得强大。



    他都听说了，花果山是唯一奖励修行功法的地方。



    只要他强大了，才能实现他“不想死，就不死”的愿望吧？



    ……



    青老沐浴着正午的阳光而起，他看了眼火堆旁那空了的位置。



    很多年，他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了。



    吵醒他的，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阳光耀眼中，两个并不高大的来人，却显得有些阴暗压抑。



    是两只猴妖。



    妖王境。



    他们身上的血腥气浓重得化不开，这是杀了很多很多妖怪才有的气息。



    若是平时，青老定会戒备着，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决不招惹。今儿，他心中动，却主动招呼道：“两位要去哪？”



    两只猴子警惕地盯着青老，他们身上的猴毛上，全都是鲜血和碎肉沫风干后留下的暗褐色，有的是他们的，有的是别人的。



    他们眼神凌厉，本来是想绕开青老，但青老主动寻问，他们就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青老。很明显，他们只是不小心路过这里，并没有想要和青老有什么交集。



    “花果山。”一只猴子简洁道。



    青老似乎是有想到过这个答案，不过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微微惊讶了一下。两天，他遇到了三个要去花果山的人。不对，是妖。



    “花果山现在很危险。”青老下意识道。



    “所以，我们才要去。”两只猴子毫无惧色。



    青老愣了愣，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忽然很满意这个理由。他笑道：



    “不如，老夫与两位结个伴同行？”



    两只猴子很警惕，没有应声。



    “两位贵姓？”



    “崩。”



    “岜。”



    “崩岜？叨扰了。”



    青老径自走在前头。



    这只青血白虎妖又决定折返回去。



    崩岜犹豫着，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