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毓秀宫。
接连几日,宸雪夜间总睡不安稳,每每梦魇缠身,夜半惊醒后便再难入梦,饮食亦是消减,却不肯传御医来瞧。前夜又是辗转难眠,日间不免精神不济,膳后正同一双儿女说话消食,怀中揽着的永暄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宸雪的头却微微耷拉了下去。宜然见状忙命乳母领了两个孩子下去,上前微微撼着宸雪的手,“娘娘若觉着乏,不如眠一眠。”宸雪按一按太阳穴,轻轻摇头,叹息,“左右睡不着。便是睡着了,又该魇醒了,反倒心悸。”
宜然目有忧色,口中故作轻快,“怕是这欲雪不雪的天气不养人罢。白日里阳气盛,噩梦不敢缠身。娘娘歇一会子,总是好的。”宸雪拗不过她劝,搭一幅薄被向窗下一张美人榻上合衣卧了。宜然向小铜炉内添一把百合香,打发了小丫鬟们外间候着,静静守在宸雪身边,不一时便听她的呼吸渐趋平缓。宜然挨坐在榻边一只小杌子上,瞧着炉上幽幽袅袅一线青烟出神;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几乎也要小睡过去,耳畔气息骤转急促。
“涵儿……救我!救我!……涵儿!”宸雪陷在梦中不住嘶声叫唤,探出的手在半空里抓挠着,神情苦痛。宜然教那凄厉的呼号一吓,顿时睡意全无,忙扑过去握住她痉挛的手,连声关切,“娘娘怎么了?宜然在这儿……没事的,没有事了。”
宸雪犹紧闭着眼,似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仓皇攥住伸来的一双手,力气大得出奇。宜然只觉骨骼像要被她生生捏碎一般,咬牙忍住疼一瞬不瞬地相望,只见她胸前的起伏渐渐平复,紧皱的眉略略舒展,嗓音也低下来,叹息般喃喃唤:“涵儿……”
她睁开眼来瞧见宜然的刹那却是一怔,眸中光彩瞬息黯淡,紧握的手也缓缓松开。她木然望向头顶屋梁,眼神空洞,好一会儿才自惊悸中回过神来,慢慢支起身,定定呆坐半晌叹出口气,“还是魇住了……我在梦里头都说了些什么?”宜然支支吾吾地道:“娘娘不住地唤,唤——”“唤着‘涵儿’”宸雪截过,猝然转来的视线唬了宜然一跳,“是么?”宜然不敢忤视,垂下眼,“是。娘娘一直唤着皇后娘娘的名讳,还有……‘救我’。”她苍凉地笑一笑,“你也知道,那便是皇后?”宜然点头,嗫嚅道:“我问了浣秋,她只告诉我娘娘与皇后旧日有些恩怨,旁的便再不肯说了。”
宸雪向里挪一挪示意她坐到身边,忽就追忆起幼时的往事,语声有些飘渺,似蒙了积年的尘埃,“不知为什么,梦见了那样多年前的事……十三岁那年夏日里,我与涵儿私自到湖上划船儿顽。满湖的莲花开得正好,她央我折最盛的那一支给她。我探身去够,船一歪,竟就一头栽倒了水里去。我扑腾着,呛了好些水,身子都快要陷到淤泥里头了,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船不停地打转,我几乎把她也拖到水里来,她不过十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死死抓住我不放,一直捱到家丁赶过来……”
久违的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一滴一滴坠下来,深心里最隐秘的痛沉寂多时,骤然发作得剜骨钻心。她极力别开脸去不使宜然瞧见她的脆弱,难掩周身不住颤抖。
宜然虽不解二人恩怨,却听懂了回忆里莫大的哀伤,只得轻轻把手搭上她抽动的肩,神色悲悯。
宸雪紧闭了眼,甩着头似欲挣脱眼前纠缠不去的那一张容颜;所有努力却都无济于事,经年不愈的伤口鲜血淋漓地横亘在心底,稍一触及往事便伴着痛楚汹涌而出,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宜然握住她的肩,觉出那背影的颤抖愈发剧烈,踌躇着正要相劝,却听宸雪沙哑着嗓子喃喃自语;屏息细听了好一时,才辨出她反反复复说的却是——“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