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静而冷:“苏姑娘何出此言?”
惊·变乍起之时,楼下众多士人也纷纷瞠目屏息,静默无声, 齐齐睁大了眼睛望向二楼。
不知是谁手里的酒杯“砰啷”一声落地, 水花溅开。
与此同时, 苏小昭眼里也激起了水汪汪的泪光,啪地落在矮几。
“大坏蛋!!”她后退一步, 微鼓起的腮帮被水光衬显得十分委屈:“我知道你为什么害我, 我听端之哥哥说了, 他是为了挣破世俗礼教束缚跟你在一起, 才会和我退婚的!”
“砰啷”“砰啷……”一大片此起彼伏的酒杯落地声。
男子依旧浅笑淡淡,指间挟着的白玉棋子却“啪呲”地裂开细缝。
“大骗子!!”苏姑娘又捂住心口紧蹙双眉道, 眼里浸着深沉的痛楚,“还有,外公也托梦和我说了, 你长得那么好看,肯定是女扮男装故意接近端之哥哥的, 你把端之哥哥还我!”
“咳咳咳咳……”一楼顿时人仰桌翻,纷纷捂嘴咳嗽不止。
“我来时就听说苏家三姑娘得了臆症, 眼下看来,传言果然不虚,只是可怜了雍公子, 平白无故糟了罪。” “我也有听说林家和苏家退婚之事, 估计苏三姑娘是不堪打击, 疯症加重了。”众人议论纷纷。
“唉,照我说,苏三姑娘也是可怜人。”有人叹了一口气说,“她刚才说的外公,可不就是我朝的肱骨之臣顾老将军么?当年顾老将军在世时,顾家钟鸣鼎食何其风光,如今顾家没落,她又接连遭遇了丧母退亲的变故,着实令人唏嘘啊。”
听着底下絮絮不止的交谈,雍和璧唇边微僵的笑意淡去,他抬起眼,眸光明灭不定,注视着对面的苏小昭:她呆在原地,似乎也听入了楼下众人的议论,眼里渐渐泛起一种惊悸而焦躁的诡谲之色……
“啊——”
未待他想清楚,对面的少女忽地闭眼捂耳,状似痛苦地喊了一声。
一下子,所有的嘈杂音都被止住,馆内鸦雀无声。
她双手捂得更紧,用力摇头,脸上浮现的痛苦渐褪,再睁开眼时,是惊惶如伤鹿的眼神:“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这么做的,对不起雍公子……”
在所有人反应不及之时,苏小昭畏缩放下手,泪水瞬间从眼眶里决堤而出,却洗不去她眼底浓重的、真诚的羞愧:“雍公子,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孤零零呆在山庄太久,有时会像刚才一样,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雍和璧眸光深深,望入她羞愧的眼里,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而门外一直踌躇不敢入的影六,听到苏小昭这话,也福至心灵地冲了进来,先是一声悲愤:“小姐!!”随后,他向雍和璧一作揖,“请雍公子不要怪罪小姐,小姐只是听到退亲之事后,一时悲恸攻心,以致病发,并非故意冒犯,望雍公子海涵。”
雍和璧淡淡收回目光,拢袖站起身,言辞温和有礼:“言重了,我素来仰慕顾老将军风采,如今听得苏姑娘抱恙在身,委实不忍,又怎会再责怪苏姑娘的无心之举?”
他这一番说辞,顿时博得楼下众人称道:“嗟乎,雍公子果然名不虚言,恢廓大度,难怪诸多名士甘愿入雍公子门下。”
“谢过雍公子。”影六拱手一礼,伸手要带哭啼啼的小祖宗离去。
然而老戏骨还是老戏骨。苏姑娘上前几步,用颤颤的哭音和比他更真诚的感激眼神,对雍和璧认真点头道:“谢谢雍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小小赔罪之礼还请收下。”
她含噙着泪水,将手里的东西往几案上一搁,旋即微红了脸颊,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雍和璧低头一看,眉峰忍不住一跳——几案上摇摇晃晃的,是两只粘了鸟粪的鸟蛋。
※ ※
经过这么一闹,众人自然也没了继续的心情,于是雍玉璧令众人先散去,择日再行以文会友之雅事。
待得馆中清空,幕僚谢筠忽然从雍和璧身后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公子,此事恐有不妥。”
雍和璧抬眸:“哦?谢先生且说来?”
那人说:“依我看来,苏家三姑娘似乎确有疯症,但此番她诬蔑于公子,若不是巧合,只怕是被人扰了神智而不自知……”
雍和璧微微沉吟:“你指的可是睿亲王府世子,晋斐白?”
“正是。”谢筠敛目道,“公子莫要忘了,那位世子门下,据说有一个可用邪门歪道、搜人记忆之人。当年秦家小子能领兵轻易破赵,可少不了他的从中协助,听说他正是用了此法,从俘虏的敌将那里得到情报,才一举破城获胜。”
“而且在下听说,被睿亲世子手下搜过记忆的人,重则当场暴毙,轻则伤及神智。而苏姑娘此番情况,容不得不多想!”
另一名幕僚也惊然道:“糟糕,这么说来,若是那顾家信物,不巧落在苏姑娘手中,恐怕就被狼子野心的睿亲世子夺去了吧?”
雍和璧拧眉深思。两人的话不是没有可能,毕竟他们在顾老将军义子那一边,谋划了多年却毫无所获,所以对信物是否真在那人身上已经有所怀疑,加上太后近来打算清洗朝局的举动,那人情急之下对她出手也有可能……
“……依我看倒不像,毕竟睿亲世子那边,为了避开太后耳目,最近一直毫无动作,很是安分。”年过不惑的幕僚陆子燮站了出来,犹豫道,“其实,倒是那位苏家三姑娘行事大胆,不知有意无意却能全身而退,若是她故意装疯卖傻……”
“嗤,陆先生说的好没道理。”谢筠和他向来不对盘,闻言就反驳道,“若她真的故意演了这么一出,又能有什么好处,损了声誉又无功而返,难不成只为了给公子一时难堪?而且,众所周知,那苏家三姑娘性子寡沉,若不是真有疯症,常人的行为举止怎可能一朝大变?”
“还请公子定夺。”陆子燮也不争论,说完便闭口不语。其实他只是凭直觉猜测罢了,真说起来,也没有多少信心。
纤长分明的指节规律地轻扣几案,雍和璧低着头,少女那一双泛着诡谲光芒、拥有仿佛能席卷一切的疯狂的乌眸在眼前一闪而过。
“大概是真的疯了吧。”他如是说。
那样一双诡丽至令人心惊的眼睛,怎么会是正常人所有呢?
说好的赔礼,不把她心心念念的小雪狼送过来就算了,还敢放火烧了她家门口的树!整整五棵!!
苏小昭气得一大早又拿了影六的剑,蹦跶着乱挥:“此仇不报非我苏小疯子也!呔!”
这日一早,果然传来晋斐白一行人收完粮草离去的消息,与此同时,镇中亦流言四起,说是昨晚夜间,雍家派出杀手,意图谋害在山庄上养病的苏家小姐,附近的人家都被昨晚山庄上的熊熊火光和刀剑交接声,吓得紧闭房门不敢出……
至于原因,可不就是最近大家津津乐道的,那日在清茗馆里,一时犯了疯病的苏小姐当场给右相之子雍和璧难堪,人家面子上过不去,就私下寻机报复了。
众人一时感慨,没想到,雍公子看起来谦卑有礼的,居然如此心胸狭小睚眦必报,对一个弱女子下此毒手?
于是雍家的人就坐不住了,这好端端坐在家中,还能飞来黑锅,岂有此理?!
“定是那晋斐白使的诡计,诬蔑公子名声,无耻之尤!”幕僚谢筠怒声道。
雍和璧低下眉眼,缓缓翻着手中的书,闻言沉吟片刻:“罢了,他此举并非动真格,不过是路过此地,与我打招呼而已。”
只是准备启程回京的打算,要多耽搁几日了。否则此时他们一走,便是正如流言所说,显得心虚了。
“备好登门礼,今日前往山庄拜访苏小姐。”他放下书,淡声吩咐道。
……
“半夜放火,扰人清眠,简直是欺人太甚!”苏姑娘凌厉的一剑终于成功砍落三片枯叶,她提剑愤然唾骂,“去他大爷的雍和璧!!”
“啊?雍和璧?”影六听得一懵,满脸的莫名。
昨晚派人行刺放火的,不是晋斐白吗?她怎么骂起雍和璧来了?
倒是影一怔了怔后,眉峰微动,眼底似含了然笑意:“小姐说的是。”
“咦?影一,你怎么也被小疯子带偏了?”
影一默不作声了。
“他这是近朱者赤,小影儿快把你的脑袋拿开,别拉低了我们两人的平均智商。”
影六不忿:“喂,这句话我可是听懂了!”跟得她久了,对于她口中偶尔冒出的怪词,他也能猜得差不多了。“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挠心挠肺地问。
苏小昭抬手抹了把汗,丢开剑,双手后撑仰头望天:“反正吧,我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被用来隔山打牛的那座山。不管是雍家还是那什么世子,都巴不得我乖乖杵在那儿,只要顶着一个顾老将军孙女的名号,让他们利用压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