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他就喜欢在雨中静思, 尤其是这样的大雨中, 撑着伞屹立在院中的梧桐树下, 如山岳一般不可侵犯。
大雨掩住了脚步声, 但赵怀瑾心有所感,他的身形先是几不可微的动了一下, 才缓缓转过身, 幽深的眼睛看到了三丈之外离他有些距离的楚言。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也没有惊讶,亦没有要逃开的样子,右手握着湘妃竹的伞柄,就那般在风雨中亭亭而立,如水中清莲, 被大雨肆虐冲洗, 看似娇弱却岿然不动。
赵怀瑾蓦然察觉, 她这身衣裳不是以往穿的粉色、茜色, 而是蓝色的轻雾纱大袖衫, 下面一条灰白色的齐胸百褶裙,这一身的颜色如这山雨一般微冷,她的衣袖因举着伞而滑下手臂, 露出缠绕在纤细手臂上的层层雕花金臂钏。
他微微出了神,回神就见她朝他走来, 宽广的衣袖在风中飘动着, 沾了微寒的雨珠。她在他身侧站定, 隔了一把撑开的伞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好似都在听雨滴落在伞上、叶上的声音,或轻或重。
许久,赵怀瑾终于开口,却是问:“你如何知道萧大郎杀人一事是被吴王陷害的?”
楚言愣住,委实没有想到他问的是这个,微感疑惑:“七郎告诉你的?”
赵怀瑾点头。
楚言没多在意,回道:“先前阿翁旧部萧老翁写信求助说是被冤枉的,阿翁便去查了。”
“你说谎。”他的声音似雨打在叶上一般,力道有些重。
楚言再度愣住,朝他看去,他的目光坚定,不容置疑,这样的眼神让她心里微颤,好似被他看穿了一切似得,她定了定神,问道:“青郎何出此言?”
“时间对不上,”他说,“萧家是三月十九日出的事,而你的信是在二十四日交给江王妃的,凭萧家的渠道,不可能在五日内就从江浙送到京城。”而且萧老翁也不可能一出事就立即写信给定国公,中间怎么可能连点过度都没有?
“郡主好似一开始就知道萧大郎是被诬陷的。”他紧盯着她,隔着雨幕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细微的表情。
楚言震住,握着伞柄的手指不自觉的收紧,又被他的眼睛紧锁着,这种审视猜度的意味让她不太高兴,她敛眉回视道:“你为何如此介意此事?”
赵怀瑾微顿,道:“因为这些朝政上的事,你以前从不关心。”
楚言沉默,她以前的确不关心,只一头扎在自己的一往情深中,到头来,她爱的人不爱他,自己也死的蹊跷,可如今她既然要改变未来,就必须关心这些事。
她看着伞外的雨幕道:“我想要活得清楚,活得明白,不然就会死的糊里糊涂,”而阿翁不愿意告诉她的,她自己会去寻找答案,她看向对面的人,虽然她与现在的赵怀瑾没有半点关系,也不该有一丝埋怨,但她还是看着他说了一句,“赵怀瑾,我想活得久一些。”
雨声很大,但她的声音很清楚,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经过山雨传来又似是带了寒气,冷的让人微颤,赵怀瑾看着她淡然又带着点嘲讽的神色,心绪翻涌,强忍着脱口而出的疑问,道:“我会保护你的。”
“不必,”除了对他这话的一丝诧异,楚言回答的干脆利落,“这是定国公府的事,不需要赵家多管。”
一个赵家把他推得老远,他的眸子渐渐幽沉,翻腾着的心绪也静下来,微冷的声调说了五个字:“我要管,茜茜。”
比起之前的质问,“茜茜”这两个字更令楚言震惊,因为这是两辈子以来,她头一次听到赵怀瑾叫她茜茜,曾经奢而不敢求的两个字,居然在此刻听到了,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亲人——
“你……逾越了。”这几个字有迷茫在里面,有涩然夹杂其中,她说:“你不该如此,你我并无瓜葛,萧家的事也与你无关。”
这句话她说的很轻,却压的赵怀瑾喘不过气,握着伞柄的手都有些颤抖,他的声音有一丝急切:“以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自知混账不可原谅,但是我希望用余生来保护你,绝对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楚言疑惑的看着他,她变得和以前不一起了,赵怀瑾何尝和以前一样?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的处境反了过来,她避之不及,而他穷追不舍。如果不是和他做过四年夫妻,她当真就以为赵怀瑾有什么企图了。
不对,如今的事情改变了不少,比如这次香山寺出游,前世可是没有的,那么可不可以说,现在的赵怀瑾接近她是有企图的?
伞在她神思间微斜,冰冷的雨水飘在她的脸上让她回了神,随后自觉好笑,没必要吧!阿翁现在不一定非要她嫁给赵怀瑾了,但是并没有对赵九翎说什么,所以对赵怀瑾而言,她嫁给他兴许还是必然的。
想了这么一通,她看着赵怀瑾笑了,笑容很轻松,还很不在意的样子,道:“你可知我为何知道你会在这里吗?”
赵怀瑾沉默。
楚言并不在意,看着前方自顾自的说:“我以前很喜欢你,喜欢到以你之喜恶为我之喜恶,人人都知道我用的香和你一样,连六岁的阿侨都知道,所以你会在下雨的时候来梧桐树下,我也知道。”
赵怀瑾仍旧沉默,握着伞柄的手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隐隐预知到她接下来说的并不是他想听的,因为她的声音轻松而释然。
“明知你在此我还来这里,是想跟你说明白,我虽不知你为何一改前态,但是还请青郎离明河远一些,”她这话说的慢悠悠的,极是客气又很不客气,又莫名的有点吊儿郎当的感觉,“您看,因为您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的接近我,太后到现在还不放心,安排了这么一出鸿门宴,普安公主至今也视我为眼中钉。宪台青郎,我不想因你而成为众矢之的。”
赵怀瑾眼中闪过愕然,他本应因她的拒绝而难受,却被她的语气搞得不知所措,这样的楚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话从未听过,他的心底渐渐升起一股酸涩,却也确认了心中的想法。
楚言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只听到雨声,没有听到赵怀瑾的回应,她扭头看他,这张脸她很熟悉,熟悉到不需要看着他就能描绘出来,还能捏造出他从未明确表现过的喜怒哀乐。
她垂眼,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随后转身欲走,只是身子刚动了一下,面前的人就靠近了她,伸手抓住了她的左手腕。
“我不想放弃,”他的气息有些沉重,声音柔缓,眼睛却不敢看她,“我想和你长久的在一起。你喜欢孩子,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孩子;你喜欢莲花,我可以为你种满荷塘;你喜欢骑马射箭,我可以陪你去校场。茜茜,给我这一次机会。”
雨水淋湿了两人露在伞外的手,楚言觉得很冷,金臂钏也显得更沉,听到他的话出了觉得古怪,还有一丝不可思议。但她不想多想,她懒得再去揣度他的心思,只道:“放开!”
赵怀瑾身体一颤,却是往前大跨一步,他的身量很高,举起的伞恰好遮住了她的伞缘,挡住了外面的大雨,低沉的声音又重又痛:“以前是我做了太多错事,才使得郡主伤心失望,还请郡主再给我一次机会,此生怀瑾定不负郡主。”
楚言觉得他这句话有些不对,却被他逼近的强烈气息弄的想不出哪里不对,她赶紧后退一步,道:“我无意与青郎纠缠不清,木兰小筑里就已经说过了,今次也只是想与你彻底说明白,你我当各自安好,才是相处之道,不然——”
她出其不意的抬脚朝他小腿上踢了一脚,赵怀瑾不备,手上的力道松了,楚言趁此机会转身跑走,仓皇的脚步溅起泥水落在灰白色的裙子上,似零星散落的暗花。
纵使现在的赵怀瑾不是前世那般的薄幸郎,但她依旧想踹他一脚,想让她阿翁揍他一顿,把那张俊美如玉的脸揍得鼻青脸肿,叫人认不出来才好!
她走的急,没有发现伞面在她跑出来时挂到了树枝,已经划破了一大块,雨水从破裂处流下来。她刚皱了眉暗道倒霉,就见前面在氤氲湿气中撑伞而来的兰台燕郎,他的身姿修长笔直,似闲庭散步一般,但在看见她时加快了脚步,绘着石峰流水的伞面遮住了她头顶上残破的上空。
“你怎么在这里?”楚言惊讶,抬头看他却被自己的伞遮住了视线。
“微臣来取玄鉴法师亲笔书写的《三藏经》。”宫阑夕说着,从她手中拿过破了的伞,不经她同意的扔到了一旁,将她完全纳入自己的一方伞下。
楚言愕然的说不出话,眼睛瞥到躺在草丛中的破伞,心里升起怪怪的感觉。
“郡主的发钗斜了。”他盯着楚言有些湿润的黑发,平淡的说。
“嗯?是吗?”楚言伸手去摸自己头上的发钗,但她又看不见,于是胡乱拨了拨。
宫阑夕嘴角微微翘起,道:“郡主若不嫌弃,让微臣来可好?”
楚言抬眼看向他,他也正注视着她,山间树下的繁华落雨,都不及此刻桃花眼中的绚丽笑意,专注而深刻的目光,她微微失神,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宫阑夕抬起了手,将她发间的鎏金蝴蝶蔓草银钗扶正,又留恋的小心翼翼的触碰了她的头发。
楚言心里异样浮动,视线漂浮不定,终于落在了握着伞柄的修如竹节的手上,突兀的说了句:“你的手很好看。”
宫阑夕顿住,垂眸看她,两人视线相交,一时静谧无言。忽然又察觉到了什么,同时侧首往外看去,赵怀瑾正站在月门处淡淡的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