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未央宫最黑暗的场所之一,狭小的牢房一间间隔开,好像养蚕的笼子一样,密不透风,也很难看到外面的天光,空气中一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腐臭味挥之不去。
这是蚕室,西汉时期获罪的人可以用钱财赎死,没有钱的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用宫刑来免除死罪。张和是在浑浑噩噩离开湖县的时候,因为没路引,很快被关卡拦住,又被认出是张汤之子、太子舍人而被抓获的。
他和他的同僚们一起在死牢里呆了几天,因为弟弟张安世在皇帝面前求情,赦免了死罪,被转移到了蚕室。
在隔壁的小黑屋里,哼哼唧唧躺着一些已经受过宫刑的人,因为创口很容易感染导致死亡,所以要将他们安置在见不到阳光又没有风的小黑屋里,呆足一百天才能出来。
一个长得和他有七分相似,相貌却更显年轻的青年,穿着皂色官服,站在牢房的栅栏之外,一双眼睛担忧地看向自己,正是他这个身份的同胞弟弟张安世。
至于张安世为何特地前来,是因为他这哥哥在蚕室闹起了绝食。废话,张和作为一个现代人,根本没办法接受自己即将被阉割成为太监,对于他来说,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
而且太子刘据最后的那番表现也让他整个人陷入了混乱,作为一个孤儿院出身的人,张和与别人之间的关系都比较淡泊,他是个很怕受人恩惠、欠人恩情的人,所以给他提供过帮助的人,他总会想要在其他等同的方面补回来才觉得心安。
更何况刘据最后根本是把生的机会让给了自己,一整条人命的重量压在心坎上的滋味,让张和觉得火烧火燎一般坐立难安,不做些什么他可能觉得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但是要像历史上的张贺一样接受宫刑的命运,在宫里当一个掖庭令,默默守护着皇曾孙刘病已直到他成为大汉历史上伟大的中兴之帝,这样的行事方式又并非他的性格。
张安世开口了:“大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士可杀……咳咳。”张和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竟然虚弱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不可辱,我不愿宫刑。”
“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张安世眼里流露出一丝赌徒的疯狂,随即很好地被掩饰在他波澜不惊的眼眸里,他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微弱声音说道,“太子还有一孙尚在襁褓,亦在狱中,有人护他周全,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张和心里一凛,不愧是未来麒麟阁十一功臣中排位仅次于霍光的大司马卫将军,这是那些娴熟于权术计谋的人眼里才有的神色,那个婴儿身上不知道寄托了多少人的期盼。
到底要不要沿着张贺的人生轨迹走下去呢?张和陷入了迷惘之中。
像是看穿他内心的纠结,张安世又主动说道:“柏梁台居一神君,名曰宛若,大兄如果尚未想通,弟可以暗中请神君前来相谈。”
宛若?就是那个预知了霍去病死亡却没有将他拯救下来的神女吗?《汉武故事》、《太平广记》等志怪小说里出现过她的故事。张和想起自己也是通过非自然的穿越来到西汉的,也许一个不曾存于正史,听起来有些荒谬的同样非自然的神君,可以让他找到一丝变数。
张和抬起了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张安世:“那么你……咳咳……就请神君前来吧。”
张安世离开后不久,黑暗狭小的蚕室里的光线更加昏暗了,想必是夜晚降临了长安城。不过这对位于蚕室里的人来说,只有黑和更黑的区别罢了。
夜色中,传来了环佩碰撞的清脆声响,紧接着一股香风迎面吹来,房间里污浊的空气瞬间排斥一空,整个囚室充满了兰草的香味,变成了一个四壁漆黑看不清外面的独立空间,一个真正的小黑屋。
一个穿着飘逸白衫的女子单手拎着一盏鎏银犀牛提链铜灯,聘聘婷婷地出现在突然变得明亮的房间里,张和与她四目交接的时候,很快从她眼睛里感受到了一丝似曾相识,这个女子也是一个穿越者?
“妾乃柏梁台神君宛若。”来人轻启朱唇,介绍了自己。
“你也是穿越过来的吗?”
“年轻人,你猜得也不算错,曾经我也是一名穿越者。”宛若回答道,“只不过我穿过来就成了神君,居于柏梁台上,我知道霍去病会在出征中过了病气而死,但我却没有办法明示这件事。”
“那《汉武故事》里说的是真的吗?”张和问。
“后人发挥想象的文学产物罢了,做不得真。”宛若轻笑,“我并没有做过勾引霍将军的事,只是看到他有一阵子常往柏梁台来,想要托梦与他警示他出征时多加小心,但神君也不是能为所欲为的,所以他并没有听懂我的暗示,后来也没再来过。”
“为什么不能为所欲为?”
“因为每一个神君都是由上天管束的。”宛若用手指了指头顶,“太一神不允许神仙和世人有过多接触,所以那些谎称自己见到神仙的,十个里面有九个肯定是骗子。”
“不过,我之所以在柏梁台留到现在,就是想完成一个上天所托的使命。”宛若朝前走近一步,她长长的袖子垂落下来,几乎擦到了张和的脸庞,“我一直在等,等一个像你一样的穿越者,内心里充满了想要改变点什么的冲动,真是令人怀念。”
张和挣扎地想要坐起来,却因为虚弱无力重新躺了下去,不过他的一只手却死死地拽住宛若的袖子,这也许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变数。
与他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的热情不同,宛若静静地站在那里,表情淡然,就好像一块放在凌室多年的寒冰,缓缓地开口问道:“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回溯时间,重生到张贺幼时,你可愿意?”
“我愿意。”张和忙不迭地点头。
“记住你今天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后悔。”宛若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张和下意识得想张口再说些什么,就看到宛若猛地将他一推,嘴里喝道:“去!”
张和觉得自己往下跌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里,这个旋涡从未央宫昏暗的地底延伸开来,错觉中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一片混沌。
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前,一个声音自高旷的穹顶传来:“从此世上再没有张和,你——就是——张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