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敬衡独自一人蜷缩在街角,目光呆滞的盯着不远处繁华拥挤的集市,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像是做梦一般。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街上人来人往,皆是脚步匆匆的往家赶,不经意地转头一瞥看到他坐在那里,虽然他蓬头垢面一身脏污,也总有有眼尖的能将他认了出来,不由好奇地停下脚步对他仔细打量,指着他向着同伴指指点点,不时嗤笑出声。
“呦,那不是咱们的崔秀才么,怎么坐在这儿啊,瞧瞧您现在的样子,怎么着,自家大门进不去了?”
“哈哈哈,你还叫他什么秀才啊,他都已经被革去功名了,啧啧,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答出那份考卷的……”
“那张卷子就是我自己答的!”
一直低头不语的崔敬衡忽然抬头说道,声音响亮的将路过行人都吓一跳。
“你凶什么呀,这话你去跟知府大人说呗,冲我们吼个什么劲。快走,去府衙门口喊,看看江大人会不会相信你啊,哈哈哈哈哈哈。”路人先是抱怨一句,随后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笑着说着,说完也不去管崔敬衡究竟是什么反应,径直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天快要黑了,他们还要赶回家吃饭去呢。
“呸,真不是个东西!老子刚考中秀才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可不是这幅态度。”崔敬衡满是怨毒的盯着他们远去口中低声说着,一腔愤懑不甘憋在心口无处抒发,气得他浑身都在颤抖,生气之后,他又抬手使劲去敲自己的脑袋。
“真是我自己做的,明明就是,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我不是已经开窍了吗?怎么忽然又不行了呢?”
又有一行人走来,看面孔似乎是曾经相熟的人,他连忙抬起手挡住自己的脸,蜷缩起身子躲在街角的最里边,一直等到路上行人渐渐稀少,他才又爬出来坐着。
这时恰巧有一阵风袭来,带着海边独有的腥咸湿润水汽,崔敬衡仰头望了望天空,猜测大概是要下雨了。
可是知道又能怎样,有什么地方能让他躲雨吗?
他已经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初春的气候还未回暖,入夜之后的寒风吹在身上,让崔敬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伸手裹紧身上的粗布衣。粗糙扎手的衣料贴在皮肤上,让他娇嫩的皮肤一阵刺痛,崔敬衡掀起衣服看去,不出意料的看到身上被磨出一片红点,有些地方皮都磨破了。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当年最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的时候都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但现在这也是他仅有的能遮住身体的好衣服了。
“不该这样的……”
他从地上爬起来,如同一缕幽魂般在街上游荡,口中喃喃自语,“不该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他明明是那么的天资卓绝,连知府大人都为之赞叹,想要收他为徒,他应该有着娇妻美婢,万贯家财,此时应该坐在舒适华贵的书房里,拿着书本捧着香茶,享受他人的奉承伺候。
再不济,自己也应该住在海边的那座宅院里,有一个美貌温柔的妻子,还有几个下人的围在身边。
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些美好的过往仿佛还是昨日,只要他一闭眼就能清晰的回忆起,然而梦醒之后他就面临着残酷的现实。好像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幻想,犹如镜花水月一般尽是泡影。
为什么呢?
既然注定要失去,为什么非要让我得到它?
既然已经给了我,为什么要再次夺走?
老天爷,你待我崔敬衡何其不公!
他很想流泪,可是他实在太久没有喝水吃饭了,哭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侈的事情。
他扶着墙慢慢往前走,沿着曾经走过无数次的道路走下去,看着眼前熟悉的风景,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地方已经盖起了新的房屋。
一切都变了,他的家真的没有了。
崔敬衡靠着墙根坐下,忽然听到耳边吱呀一声,旁边一扇房门打开,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崔书生?”
崔敬衡闻声抬头看去,看到眼前站着的原来是金家妇人,哦,如今应该叫莫寡妇。
不到半年时间,这个女人变得更加瘦弱了,原本还算清秀的脸上布满皱纹,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多岁。
“是你啊。”崔敬衡盯着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还住在这呢。”
“我不住这儿,还能去哪呢?”妇人苦笑一声,也懒得说自己现如今的处境,低头仔细打量他,见崔敬衡此时落魄不堪的模样,她皱起眉,“你怎么在这里?要不要进来坐坐,我给你拿点吃的?”
听到她的话,崔敬衡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扶着墙站起身准备离开,“多谢,还是不用了。”
“你别多想,我就是有些事想问问你而已。”妇人听到他的拒绝,这才发现自己的说法像是在救济乞丐,可能刺激到了书生的自尊心,连忙上前拉住他。
“我想问一下,你媳妇儿到哪去了?我不是说薛家的那个。”
姣珠儿?
崔敬衡停住脚步,沉默半晌才低声说道,“不知道,她不见了,放榜那天她就不见了……”
“不见了?那她去哪了?”妇人怔怔的问着。
书生没有回答她,妇人也没有继续问,只是站在家门口看着他慢慢离去。
崔敬衡继续往前走,妇人的问题又唤起他的回忆,他仔细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事情大概就是从放榜的那一日发生变化的。
当时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答应了薛有福的提亲,准备迎娶薛家的女儿为妻。
崔敬衡心中盘算的很好,与鲛女结婚的时候,他仗着鲛女什么都不懂,两个人就在家中简单拜天地算是成亲了,没有正式的婚礼,也没有各种契约聘书做证明。
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一抹脸不认账,说鲛女是妻她就是妻,说她是妾她就是妾,反正鲛女没有证据,也没有地方说理去。
一个连人都不是的女妖怪,能给他做妾也算是抬举她了吧?再说了,她那么爱自己,回头好好哄一哄,她肯定就不会在意这种事了。崔敬衡这么想。
他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准备好回家怎么跟鲛女说,没想到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鲛女的踪影。
书生一开始有些懵逼,但转念一想感觉这样也不错,从此以后他就能安心跟薛家小姐过日子了,薛家那么有钱,也不知道会带过来多少嫁妆?
他将鲛女瞬间抛在脑后,迫不及待地迎娶了第二个妻子进门,享受着新婚燕尔的喜悦。薛家小姐没有鲛女的美貌,也不如她温柔,但是薛小姐带过来的钱财可以完全弥补这些缺陷,崔敬衡日子过得无比幸福。
可是好景不长。
婚后没过几天,江知府忽然派人来找他,说要考教他的学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知府大人这是真要收他为徒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地送他出门,不曾想转头就迎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时隔这么久,鲛人药粉的效果早已褪去,偏偏考中秀才之后崔敬衡就再也没温习过诗书,所以他并没发现自己智商的变化。
他信心满满的出门,直到站在江知府面前才猛然发觉,曾经清醒睿智才思敏捷的头脑又变成一团浆糊,知府大人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他都没有答出来。
这与他考秀才时的表现简直是天差地别。
知府大人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勃然大怒的以科举舞弊的名义革去他的功名,并将他打入大牢。
崔敬衡辩解不清,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在狱中几日受尽苦楚。最后还是薛家为他求情,再加上木将军重病去世的事分去了江知府的注意力,才让他终于被放了出来。
可是出来之后,崔敬衡就收到了薛家小姐的和离文书,他家中的所有财产也被薛家小姐带走,连房子都推倒了没给他留。
他心中明白自己得罪死了薛家,科举舞弊的事情传遍全城,薛有福本是以为他前途广大才会嫁女,如今发现自己受到欺骗怎会不生气?
所以这段时间,崔敬衡被薛家人折腾的不轻。
夜色深沉,入夜后果然下起了雨,黑暗中崔敬衡收回思绪,淋着雨随意找了户人家的屋檐下躲起来,他浑身都被雨淋的透湿,寒风依然吹个不休,让他这个夜晚变得更加难熬。
真怀念从前啊,哪怕是曾经落魄潦倒食不果腹的日子他也怀念。
最起码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读书人,最起码他还有一个房子能够遮风挡雨。
崔敬衡迷迷糊糊的想着,然后就这样睡了过去,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等到第二天清晨,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早已经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