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在东直门外建立的东厂衙门庄严气派,但同时又显得有些阴森。门前一道汉白玉的牌坊,上书四个大字“百事流芳”
巨大的黑色栅门就在牌坊之后,四十多个番子一律戴尖帽,着白布鞋,穿褐色衣服,系小绦,腰间或悬铁尺长剑,或手拿吴钩长刀,昂首挺胸,器宇轩昂,脸上透露着一股子不可一世的态度。
路过的行人本还好奇这立的衙门到底是个什么说道,可稍一离得近些,就被这群番子呼喝打骂,甚至直接拳脚相加。正因如此,大门上“东缉事厂”的牌子刚刚挂上一个时辰,门前五十米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老百姓都离得远远的,生怕遭了祸殃。
“都是之前的一些可怜人,如今一朝得势自然要耀武扬威一番,不碍事的。”徐如意淡然的看着身边的云峥:“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是用来为皇上做脏活的一群狗,要是有了好名声,那就是取死之道了。”
东厂大堂,一块刻着“千秋万代”的匾额高悬其上,显得无比的讽刺。一群无根之人,妄想着千秋万代,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但堂上左右的众人却不敢说什么,因为这是徐如意亲自下令挂上去的。
匾额下,徐如意一袭黑袍,正襟危坐在虎皮交椅上,伸手一指头上的匾额,轻声说道:“‘千秋万代’,咱家也和你们一样,都是无根之人。挂这块匾额自然没有嘲笑讽刺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们,咱们都是无后的,就算是身临高位,攒下大把的金银,也都没有什么用处,传不下去。咱们能做的,就是办好差事,争一口气,留下个名声才不枉在这世间走上一遭。”
徐如意又伸手一指云铮身边的一个人,说道:“介绍个新人,他叫黑猫(书友“无常勾人”友情客串。)。”
大堂上,除了徐如意和云铮,还坐着十七个人,尽是白面无须,身穿皂袍。这十七个人中,有十六个都是云铮手底下的烂人巷出身,彼此熟悉,只有这黑猫例外,是老张安排进来的人,算是走了一个后门。
黑猫这人没有名姓,据老张说,是他在宫里收的一个义子干儿,孝顺老实,所以送到他这里想让徐如意给某个前程。
相由心生。
今早老张托人把黑猫送过来的时候,徐如意觉得老张嘴里所说的老实恐怕要打个折扣。相貌平平,身材中等,只是脸上颧骨高耸,两条深刻的法令线让他显得有些刻薄。
也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有些沉默。此刻,被徐如意一指,他便站起身来,一抱拳:“我叫黑猫,见过各位爷们儿了。”
平级的太监之间,彼此一般互称“爷们儿”,算是维护他们那可怜的一点幻想。当然了,要是外人敢这么说,那就要玩儿命了。
“嗯。”徐如意点点头,示意黑猫落座:“东厂新立,正是用人之际。下边的消息号子都已经有了架子,只是这上边儿说的算的人太少。
之前或许云铮已经和你们说过一些,但咱家觉得还是再说说清楚的好,顺便把你们的官儿都定下来。”
一听说封官许愿,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徐如意看向云铮:“以后,云铮就是我东厂的指挥使,总领东厂一切事务,在这东厂之中,他就代表了我,有事直接向我负责,而你们有事,直接告诉他就好。”
“必不辜负督公信任。”云铮起身跪倒。
“每天早上记得把要紧的消息送到宫里来,这很重要,你要上心。”徐如意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牌扔给云铮:“这是入宫的凭证,别丢了。”
徐如意又将目光转向在座的众人:“我东厂下分四司:赏善、罚恶、查察、阴律。。。”
颇费了一番唇舌将各司职责阶层说了一遍之后,徐如意有些无奈而又失望的看着众人:“你们跟着云铮习武不过两个月,本事都还拿不出手,一直过的也是苦日子,能力也不足。好在还有些时间,以后慢慢磨砺便是,一会儿云铮安排一下,你们先从千户做起吧,检校划进来,再加上烂人巷,够您忙的了。回头以功绩定,自会青云得路。”
徐如意一番话,说的十六名未来千户羞愧难当。
“至于你。。。”徐如意目光转向黑猫:“咱家说了一大堆,你想做点儿什么?自己说说?”
“秉督主。”黑猫单膝跪地:“小的毛遂自荐,愿为东厂阴律司司主,为督主掌理刑狱,惩治不服。”
“司主啊。。。”徐如意眼神玩味:“才来我东厂就想当司主?你虽然是张公公的人,但咱家也不能坏了规矩。想当司主不是不可以,总要露一手吧?云铮,试试他。”
云铮站起身来,长剑出鞘,迈步来在了黑猫的身前。
黑猫站起身来,双掌一翻,摆了一个架势,轻声说道:“小人练得是玄冥神掌,请指挥使赐。。。”
话没说完,云铮剑光已在眼前。
云铮没听过玄冥神掌,也不在乎,直接一剑横削,划向黑猫的双眼。黑猫似乎早有准备,于间不容发之际一仰头,脚下连点,身形后错,手上掌风连推,封住身前三尺之地。
大堂之内,二人人影交错。
云铮剑法奇诡,幻化无方,而黑猫的掌法招式简单,却在呼啸间带出透骨的寒意,掌力纵横,招招不离云铮头上胸口。
‘同样是辟邪剑法,云铮用出来怎么戾气这么大?’徐如意暗暗皱眉,也说不上是好是坏。再看黑猫,闪身,招架,出掌。简单的三个动作,虚实结合,转换如意。
徐如意看在眼中,暗暗赞道:“玄冥神掌,好一个玄冥神掌。估计倚天中的玄冥二老用出来也不过如此了吧。”
细看去,云铮剑法略高一筹,只是这黑猫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每当避无可避的又无法招架的时候,便用上同归于尽的打发,观者觉得无赖,但场中云铮却从他淡漠的眼神中看出,这人并不是吃定自己不敢下死手,而是内心里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命。
二人又是一招互换,黑猫瞅准空隙,一掌打向了云铮的心口。
“来的好!”长剑反背于身后,云铮左手前推,与黑猫对了一掌。二人面上同时泛起一抹青光!
“蹬蹬蹬”
闷哼一声,二人各自退后三步站定。皱眉看着黑猫,云铮强压体内寒气,正欲再上,却听徐如意猛然开口:“够了!”
“玄冥神掌,名不虚传,能和云铮过这么多招,倒也算是有些本事了。”徐如意看着黑猫,满意的点点头,但随后又是话锋一转:“不过想当我罚恶司司主,除了武功,心智也需一番考量,咱家暂时也没什么好主意。。。”
沉吟片刻,徐如意一拍手:“这样吧,你打咱家一掌如何?”
“督主!”
云铮和十六千户惊呼,黑猫沉默不语。
“无妨。”徐如意抬手止住众人的劝诫,随后微笑看着黑猫。
这个要求虽然是徐如意一时心血来潮,但其中也有深意。阴律司,说白了就是掌管东厂诏狱之人,将来免不了要对那些被抓紧来的身居高位的文武大臣动刑,若是交给胆子小的人,估计得把对方当爷爷供起来,那他东厂的诏狱就成了笑话了。所以这阴律司司主必须胆大心黑。胆大才能下得去手,而心黑,才能下得了狠手。
心黑不黑的徐如意没法考验黑猫,但只要黑猫敢打他这个东厂厂公一掌,他就认可黑猫的胆量。
片刻犹豫,黑猫垫步拧腰,身子纵起在半空,一掌打向徐如意的头顶。
“不错。”徐如意眼中赞誉之色更甚,陡然间,浑身光华泛起,一层紫色气罩浑厚凝实,将他全身罩住。
“嘭!”
一声闷响,黑猫全力一掌打在气罩之上,整个功力翻涌,源源不断的想要突破气罩的防御,谁知徐如意目光一拧,冷哼一声。
略一僵持,一股大力袭来,将黑猫整个人击飞出去。
“噗!”半空中一口鲜血,随后整人人摔在地上。
“咳。咳咳。。咳”黑猫挣扎起身,努力的想再站直身形,可惜接连的咳嗽让他有心无力,费力平复胸中翻涌的内息,只听徐如意慢条斯理地说道:“咱家让你打一掌,你倒好,还用上了全力,幸亏咱家还有点儿本事,不然说不好还栽在你手里了。”声音有些阴沉,但这不过都是他刻意为之的。一来是为了立威,自己以后或许不能常来东厂,还是要留下一番震慑才是长久之道;二来,刚才自己全力催动天罡童子功,虽然防御力惊人,但消耗也是巨大,即使以他六十年的功力也有些吃力。要知道,那种程度的护体气罩,光是维持便已不是易事,更何况还要抵御黑猫源源不断的玄冥掌力
“督主!小人。。。”黑猫赶忙跪倒在地,想要解释。
“行了,咱家也没想怪你。”徐如意轻轻摆手:“本事不错,胆子也够大,这阴律司咱家就先交给你了。不要让咱家失望。”
“谢督主!”黑猫大喜过望。
“起来吧。”徐如意点点头,随后又将目光扫向众人:“东厂和锦衣卫表面看上去一样,但实际上天差地别,你们知道差别在哪里吗?”
“就是咱家的身份!”徐如意指了指自己:“锦衣卫是外臣,遇事上报总要写本折子。但咱家不同,咱家是中官,可以随时面见圣上,而不必去费力的准备什么折子往上递。一快一慢之间的差别,咱家不说,想来你们也能明白。
还有,过一阵子,等咱家安排好了,咱家会建一间武库,收罗天下武功。到时候,凡是对我东厂有功之人,尽可入武库挑选秘籍。
总而言之,只要你们用心做事,以后的好处少不了你们的。你们可明白?”
“愿为督主,为东厂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齐齐拜倒在地。
“很好。”徐如意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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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仁心堂
轻轻将一碗清粥放在钱刻木的面前,李二轻声说道:“堂主,夜深了,吃点儿东西早早休息吧。”
“再等等,再等等。”钱刻木敷衍的说着,仍旧没有放下手中的医术。
欧阳伤风着凉导致性情大变的病症引发了钱刻木强烈的兴趣。之前说的曾在古籍上见到过其实只是钱刻木的敷衍之词,目的是能够更多的去探望观察欧阳的情况。如今欧阳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之前所描述的情况钱刻木终究还是没有亲眼看到,心中很是遗憾。
“堂主。”李二无奈的说道:“咱们还是干点儿正事儿吧。”
“正事儿?”钱刻木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李二:“东厂开了,我天门又有了进入朝堂的资本,只要小门主那边不出差错,等皇上一死,朱允炆继位,东厂一飞冲天已是定局,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门主似乎心里念着蓝玉的好,就怕到时候。。。。”
“不会吧。”钱刻木皱眉,但随后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思索片刻,开口说道:“你的顾虑不无道理,这样,你吩咐下去,盯着点儿小门主,一旦感觉不对随时向我汇报。”
“是。”
待李二退出房间,钱刻木捧起了粥碗喝了一口,喃喃的说道:“或许我们该推着他点儿?省得他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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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微风夜未央
屋檐下,牧夫人悄悄来到蓝玉的身后,将手上的披风披在蓝玉肩上,轻声道:“天要转凉,老爷还是注意一些身体的好。”
蓝玉默不作声。身后,牧夫人絮絮叨叨的开口了:“老爷戎马一生,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若决定要做什么事情,只管去做便是。妾身不过是一妇道人家,生死都随着老爷,老爷心里无需顾虑。心中若还有什么烦闷,不妨和妾身说说,妾身虽见识浅薄,却还有一双愿意听的耳朵和一张紧闭的嘴。”
“唉。夫人啊。”蓝玉轻声开口:“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了当初李善长他灭尽自己满门时的所思所想。人活着,真的不易啊。”
“李善长死,才能换得李飞那个疯子活。而如今我蓝玉恐怕也要走上这条路了。”
“春儿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我本欲领兵与白莲教一战,求得春儿消息,谁知皇上连这个请求都驳了,可见心中对我早就起了心思。现在想想,春儿被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生死不知,好歹还有生的可能。若真在我身边,恐怕我们一家难免黄泉通往。”
“都说我蓝玉擅治军不擅治人,可王弼冯胜汤和他们又比我强到哪里?一个个只以为装乌龟皇上便能放他们一马,是他们太天真还是天生愚蠢?尤其是傅友德,竟然还想着要拦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牧夫人静静的听着,一言不发,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一双愿意听的耳朵,一张紧闭的嘴。
“夫人,你,不怪我吧?”蓝玉转身望向自己的老妻。
牧夫人的回答,是一个深深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