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春闱放榜的日子。
几张大红色的榜文张贴在贡院辕门前。凡是榜上有名之人,就是这洪武三十年丁丑科会试所取的贡士。得了贡士的身份,之后的殿试也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进士之名已经到手,唯一的区别就是名次可能有所改变而已。
人头攒动,红榜前,无数的举子都在翘首观望,有的甚至还叠成人墙。喜形于色,高呼“中了!中了!”的人有之,吹头丧气哀叹“时运不济,名落孙山”的人亦有之。从榜文贴上去,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人群依旧没有散去。一遍又一遍的看,只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名字。
“咦?我的名字不在,尚宾兄的名字怎么也不在?”一个身穿白色书生袍的北方举子突然高声道。
“啊?尚宾兄也不在吗?”
“王洪、宋聪、姚友志、郑善如。。。”
众举子细细观瞧,何止黄观的名字不在,焦胜、韩克忠、王恕,都不在榜上。北方举子的“希望”榜上无名,那剩下的。。。
一番交头接耳之后,场面一片哗然。
“具是南人,具是南方学子。五十二人无一例外,所取贡士具是南方举子!”
“众位!”又一举子跳脚高声喊道:“据在下所知,今科主考刘三吾是湖南茶陵人,副考官白信蹈是浙江余杭人,其他阅卷考官也多是南人!”
“北方举子尽数绌落,难道我们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可耻!可悲!这是偏袒!舞弊!数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己之私便至于此,刘三吾丧尽天良!天理难容!”
榜下一胆大的举子纵身一跳,将红榜扯落在地,在众人的撕扯下,不一时便化为了无数碎片。“我要去告御状!众位同窗,谁愿随我同去!”
一人之想,千人景从。
“走!告御状!”
“我们去敲登闻鼓!”
千多名学子浩浩荡荡,向着登闻鼓楼的方向行去。
墙角的阴影处,徐如意和古月真看着贡院辕门前的一片狼藉,默然不语。
“现在你明白了?”
古月真神色复杂,没有说话。
“你没有见过皇上,但他的脾气你应该也是有所耳闻的,这一次,事情大了。”
“大。。。会有多大。”古月真涩声问道。
“无数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徐如意笑道:“走吧,一会儿皇上的旨意就该到东厂了。【】”
不久后,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回荡在南京城的上空,也回荡在了朱元璋的耳中。
。。。。。。
朱元璋设立登闻鼓的目的,是为了能让天下的百姓有最后一个能够说理的地方。
按照他的规定,登闻鼓楼上的牛皮大鼓,凡是大明的百姓,不论是谁,都可以来敲。但有阻拦者,杀无赦。
而只要登闻鼓响,皇帝与满朝文武必须立刻上朝,于金殿上面见击鼓之人,听其诉说冤屈。所谓直达天听,便是如此。
犹记得洪武三年刚刚设立登闻鼓之后的几年,鼓声不时的就要响起,天下间前来击鼓申冤的百姓数不胜数,朱元璋举起屠刀,大杀四方之后,鼓声响起的频率才渐渐的低了下来,最近几年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毕竟扒皮萱草的酷刑之下,官员们收敛了许多。而大明的百姓最是老实,但有一条活路,他们也不愿千里迢迢的来以民告官。
如今,金殿之上,朱元璋坐在御座上望着下边跪在左右文武群臣之间的三名士子,脸色说不出的阴沉:“所以你们敲响登闻鼓,是为的状告今科会试一众考官徇私舞弊?”
韩克忠当先拜倒:“陛下,今科会试所取五十二名贡生,具是南方士子,而我北方士子却尽数落榜。学生与众位同窗认为其中必有内情,难道我北方几千名学子具是酒囊饭袋?是故来此,请圣上给我北方士子一个公道。”
“公道?”朱元璋点点头:“朕就给你们一个公道!刘三吾!”
文臣之中,刘三吾缓缓出列,在玉阶前拜倒在地,口称万岁。
朱元璋沉声问道:“他们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做为今科主考,有何话说啊?”
“启奏陛下。”刘三吾抬头朗声答道:“今科所取五十二名贡生,每一人的卷纸臣都一一看过。可以说,都是今科会试中的名副其实的俊才。陛下当知,考卷筛选批阅之时,都是糊了名字的,臣即便身为主考,在阅卷之时亦不知手中之卷出自何人之手。最后所选之人尽为南方士子,老臣当时也是始料未及。但老臣治学六十余载,秉着一颗公道良心。对于此次丁丑科会试的结果,老臣问心无愧。”
目光转向身后的四人,刘三吾又温声说道:“十年寒窗,为的便是金榜题名。如今名落孙山,你们的心情老夫可以理解,但事实却是南方举子的学识行文确实比你们高上不止一筹,老夫也无法可想。只盼望你们回乡能刻苦攻读,三年后再来一试身手。”
对于刘三吾的好言相劝,韩克忠神色纠结,王恕面露不屑,似乎还要争辩,唯有黄观一副虚心受教,若有所思的样子。
朱元璋听的刘三吾话中带刺,顿时眉头皱起。他对刘三吾的性格是了解的,可心中还是不信,难道北方士子学识真的如此不堪?
科场舞弊之事,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大案要案。是案,总就要有一个调查审理的过程。此次科场弊案又涉及南北儒林之争,即便是朱元璋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思索片刻,朱元璋开口道:“自朕登基以来,最重文治。科举取士,乃是为国取才。如今出了这等恶事,朕身为大明天子,自然会为天下士子主持公道。张信、董贯。”
听到朱元璋招唤,张信和董贯出列拜倒:“臣在。”
“命你二人从翰林院挑选饱学之士十五人,重核本次会试所有考生考卷,再录一榜,报与朕看。记住,要从速、从严,不要让朕失望,也给天下士子一个公道!”
“臣张信(董贯),遵旨。”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武英殿。
徐如意和郑峰一左一右,恭敬地跪在朱元璋的龙书案前,静静的等待着朱元璋的圣驾到来。徐如意是东厂的厂公,郑峰是蒋環之后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从职司上来说,两人虽然不算是敌对的立场,但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立场归立场,做事的总还是人。郑峰做为锦衣卫的第三任指挥使,在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但实际上坐在这个位置上,谁遭罪谁知道。
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被朱元璋五马分尸,第二任指挥使蒋環,深夜在府中暴毙而亡。位置传到他这里,他的结局又会如何呢?郑峰思前想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要皇上不给活儿干,老老实实的混一阵子,应该就能平安无事。
郑峰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奇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实际上在朱元璋的眼中,和擦屁股的纸差不了多少,用的时候随手拽来,用完了就扔掉,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原以为朝中文武已经杀得不剩多少,自己这一任小心些应该没什么问题,没想到偏偏又赶上了举人闹事,这真是阎王爷让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一念及此,郑峰全身禁不住颤栗起来,额头上也泌出了细细的汗珠。
徐如意有些好笑的看了看身旁的郑峰:“郑大人?”
声音很轻,但听在已如惊弓之鸟的郑峰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啊!什么!”郑峰惊喝一声,差点儿蹦了起来。
“郑大人。”徐如意轻声道:“你这是想什么呢?这殿中除了咱家也没有别人,怎么你一个人站着站着就抖了起来,可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
“唉。”郑峰看着徐如意,怅然一叹,随即苦笑道:“眼看着朝堂的风波平静了下去,结果一帮子臭酸儒大头巾又他吗的开始闹事儿。皇上的脾气公公也是知道的,就怕将来皇上又要。。。”
“哦,这件事啊。”徐如意想了想,安慰道:“郑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那帮举子们不服会试的结果,按规制,皇上应该着人重新阅卷,或许最后能够大事化小也未可知?”
“但愿如此吧。”郑峰无奈的点点头。
又过了片刻,殿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呼喊:“皇上驾到~”
徐如意和郑峰赶忙面向殿门跪倒等候。
眨眼功夫,一身黄袍的朱元璋缓缓地迈入了武英殿。他如今已经七十了,岁月的侵蚀即便是他这位人间帝王,也难以抵抗。身形有些佝偻,虽然他还努力的想挺直脊梁,想像过去一样龙行虎步,但他已经做不到了。
身后的老张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亦步亦趋的恭敬地跟着。他想要搀扶,但却被骄傲的朱元璋拒绝了。
“奴婢徐如意(臣郑峰)参见陛下。”地上的徐如意和郑峰叩头恭声道。
“起来吧。”
“谢陛下。”二人起身,目送着朱元璋在御座上缓缓坐下。
朱元璋喘息了片刻,闭上眼睛,有些慵懒的说道:“知道朕叫你们来干什么吧?”
徐如意和郑峰对视一眼,随后齐声答道:“知道。”
“嗯,知道就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身旁侍立的老张来到朱元璋的身后,缓缓的为朱元璋揉动他的太阳穴。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贡院里边会试的时候有没有出什么状况?郑峰。”
“臣在。”
“你先说。”
“是。”郑峰低声回道:“回陛下,据锦衣卫探子回报,整场会试一切中规中矩,一如以往,并无任何的问题。”
“没有任何异常?”朱元璋眼睛虽然没有睁开,但眉头却渐渐的皱了起来。
“没有。”郑峰摇头道:“南北举子不和由来已久,这次之所以闹事,是因为榜单上所取贡士具是南方举人。而究其根本原因,似乎是因为。。。”
“说。”
“因为刘老大人他。。。题出的难了。”
“题出难了?再难的题难道北方举子就没有一个人能答得上来?”
对于郑峰的解释,朱元璋实在有些难以接受。三年一次的科举大考,大明立朝三十年,最少也经历了十次以上。怎么偏偏就这一次出了问题?
不满的哼了一声,祝愿正微微睁旋又闭上:“徐如意。”
“奴婢在。”
“你来说说。东厂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徐如意声音恭谨,躬身答道:“会试之前,洪武三十年二月二十二,南北举子曾于一茶馆儿之中因些许口角而争斗殴打,索性刘三吾刘老大人及时赶到,未曾造成严重的伤亡。
会试第二日,洪武三十年二月二十九,贡院偏西墙的一处梧桐树下,会试主考官刘三吾与副主考官白信蹈曾商谈许久,前后大概两刻钟。因地处偏僻,东厂探子无法得知二人所说内情。
会试第三日,洪武三十年三月初一,会试考生离开贡院后,曾分别于状元楼和及第阁摆宴庆祝。据探子回报,及第阁的南方举子人人面上似带喜色,气氛融洽。而状元楼的北方举子宴会气氛低迷,人人面色忧愁黯淡。”
话里话外,徐如意没有做一丝一毫的分析,只是平淡的阐述了东厂所查探到的事实而已。常人听了或许没什么,但听在生性多疑,脾气暴烈的洪武大帝耳中,事情明显就不一样了。
挥手让老张站到一旁,朱元璋睁开了眼,玩味的看着郑峰和徐如意,森然笑道:“一个东厂,一个锦衣卫。朕给了你们同样的权责职司,但如今出了事情,朕听到的消息却全然不一,是何道理啊?”
闻听此言,徐如意和郑峰连忙跪倒在地。
“今科所有考生试卷,朕已命人重新审阅,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不过你们也不要闲着,京城中任何的风吹草动要及时报与朕知,知道了吗?”
“郑峰。”
“臣。。。臣。。。”
“哼”朱元璋冷哼一声:“你比毛蒋二人可差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