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而入,道衍又变成了那副朴实无华的苦行僧模样。如果忽略那双三角眼所呈现的病虎之像,不得不说,他也算是一个妙僧。
颔首冲那面具男人点点头,道衍在正当中坐下。
“道衍大师。”自称丑牛的烟雨楼使者的态度说不上恭敬或者卑微,完全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大师拿出的银子,虽然只是借花献佛,但我烟雨楼一向不问出处,拿钱办事。
四十万两银子,十万两开东厂厂公的花红,二十万两运往北平,十万两权做我烟雨楼的茶水。”
道衍淡然开口道:“这些事情已经谈过了,无需再议,使者还是直言正事吧。”
“交易虽然已经敲定,但有些事情我们楼主觉得还是要再谈一谈的。
北平厉兵秣马,钱粮所耗甚巨,离不得这二十万两银子。可东厂缇骑,锦衣密探,两者如今布网天下,风声着实太紧,我烟雨楼虽然神通广大,但办事的毕竟是人,不是神仙,这个道理,大师是明白的。”
“烟雨楼的意思如何?”
“楼主想问问大师,不运现银,改运银票飞钱可行否?”
“不行。”没有丝毫犹豫,道衍当即摇头:“这是军饷。”
理由很直接,发给士卒的军饷只能是现银。
北平原本是元朝大都,北逃时留下无数稀世珍宝。这些宝物大部分都落入了南京皇宫大内,可还有不少却落在了朱棣的燕王府。
可以说朱棣手中不是没钱,只要他想,随便拿出点儿东西来都是万千金银之巨,可他不能拿。倒不是他舍不得,而是拿出来也没用。
北地缺银,而朝廷此刻的倾重发展也在南方。所以北方商人凡是涉及到大额交易,多以银票交接。
可银票能用,但不换成现银就不能发给士兵。没办法,没有这么小额度的银票。道衍之前提出以海外之银来弥补北平空虚。可不巧的很,海上翻了船,上一波生意血本无归。
这是天意,怨不得旁人,但要命的是,钱货丢了也就罢了,船也没回来。这就好比打鱼的丢了网,都是砸饭碗的事情。新的船还在建造,但在此之前,北平需要这笔银子救急!
“嗯。”丑牛对于道衍的回答并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提出了第二条要求:“楼主也料到大师不会同意,所以他说。。。”丑牛痰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随后眉毛一挑,扬声说道:“需要打通的关系太多,所以十万两银子不足用,还请大师体谅。”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生意场的规矩贫僧还是明白的,使者说个数吧,只是不要太过分就好,毕竟这笔银子。。。”
“不要银子。”丑牛摆手,随后从桌上端起茶碗来:“楼主听闻大师有一尊彩玉三面佛?我们楼主不胜心喜,欲求一观,不知大师可愿割爱?”话说完,滚烫的茶水送在嘴边,轻轻吹开水面些许的漂浮,轻抿一口,等候道衍的回复。
是人,总会有欲望,也总会有弱点。
如果说王图霸业是道衍的欲望,那丑牛口中所提到的彩玉三面佛便是他为数不多的弱点之一。
伸手入怀,片刻之后,道衍的手中出现了一尊玉雕:
三头六臂,法身端坐莲台宝座。三头面现一喜一怒一慈悲。
喜面在左,眉眼弯弯,笑口常开;
怒面在右,凝眉瞪眼,利齿獠牙。
唯有中间的慈悲面相,面容娟秀,眉头紧锁。俯首下视,似为世人苦难而哀伤。
玉佛法身端坐莲台宝座之上,六臂上下挥展,各持玲珑法器。
单只这雕工技艺,便已是万金难求,可在此之上,这美玉材质也是世所罕见。
通体温润洁白,晶莹剔透,如同凝脂。
法身白似羊乳,莲台青绿滴翠,三头面中喜面为蓝,怒面为红,中间慈悲面相却为黄。
物色交错,宛如天成。
无价之宝,这便是无价之宝!
丑牛一时惊呆,手上一送,茶碗跌落在地,碎为几瓣。
“当年恩师临终前曾说,贫僧一生注定必然杀伐无数,祸国殃民。他不能逆天而行,但却希望我能将这玉佛随身携带,吸纳戾气,平心静气,体悟佛法真谛。”
一对三角眼,难得的在这玉佛面前露出了温柔的神色来,一贯少言的道衍此刻竟然显得有些絮叨。
“自贫僧得了这尊玉佛,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风雨无阻。每日功课,也是在这玉佛面前完成。
说来惭愧,贫僧翻遍典籍,却对这玉佛的身份不得而知。但这就是贫僧心中唯一的佛。”
说道这里,道衍又抬头看向眼神有些浑噩的丑牛:“你们楼主想要?”
“。。。。。。”丑牛没有回答,听道衍这一番话,他觉得对方已经是拒绝了。他也能理解,若这玉佛属于自己,恐怕很难有人能让自己心肝情愿的叫出来。甚至于哪怕对方真的把这玉佛给了自己,自己。。。会把他交给楼主吗?眼神一惊,差点儿被自己这胆大包天的想法给吓得蹦了起来。
“贫僧可以给。”道衍微笑点头,起身将玉佛放在了丑牛身旁的几案上:“但你们得为贫僧多做些事情,不然贫僧可就赔了本儿了。”
“你。。。你说。”丑牛的声音很低,嘶哑。三个字,说的有些费力,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还是之前的条件,东厂厂公的脑袋。”道衍又坐回了丑牛的对面:“之前你们说十万两银子不合适,只能开朵红花?这次加上这玉佛,贫僧觉得应该很合适了。”
“好。”丑牛用力的点了点头,随后起身,将玉佛揣在了怀中。他很想在手里把玩一番,可他不敢。他怕自己会抑制不住自己的贪婪。
他其实也没有权力答应道衍的条件,但他还是答应了,先斩后奏。因为他相信,楼主见了这玉佛,什么都会答应的。
就在脚步迈出房门的一瞬,温和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小心些,别碰碎了。”
。。。。。。
“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城隍庙!”
吴郡城,也就是今天的苏州姑苏区一代,又叫吴县,自古便是东南重镇,繁华形胜。
化鹏飞在七天前来到这里,却一直没心思游玩,又或者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一直在游玩,虽然心里边儿火急火燎的。
他约好和徐如意于两个月后在少室山下汇合。一路紧赶慢赶,跑死了三匹好马,赶到这里,为的,是找徐如意所说的吴郡城东四十里的城隍庙下边的宝藏。算上赶去少室山的路程,自己大概有十天左右的时间,可如今过去了七天,他还是一无所获。
吴郡城东四十里的城隍庙。
这个描述听起来很精确,但重点其实只有两个,那就是“吴郡城”以及“城隍庙”。
吴郡城太大,东墙长六里有余,城东四十里,这两个条件加起来,就是几千亩的面积,其中还多山陵密林。
所以归根结底,最快的方法,就是在吴郡城中,打听到城隍庙的位置。
化鹏飞现在就在吴郡城中,可他问遍了城中上下,甚至还在昨天晚上潜入县衙翻了县志,却根本没有发现这吴郡有过城隍庙。不是荒废了,而是从来就没有建过!
好吧,这其实蛮可疑的,要知道。中国自古便是一个多神的国家。山神土地,城隍判官这些神仙庙宇不计其数。吴郡是个大城,也是座名城。山神庙有,土地庙也有,甚至在北边还有一座年头不短的关公庙。却唯独没有城隍庙。
这确实奇怪。可这一时之间,虽然好奇,却哪里有功夫去刨根问底?
狠狠的将盘中的那只肥鸡的大腿扯下来,塞在口中撕咬吞咽。随后又搬起桌上的酒坛仰头牛饮一番:“妈的,老子一会儿闭着眼睛出门,撞到的第一个人,老子就给他十两银子,然后最后再问一次,若还是不知道,老子就在城东跑上三天。再不行,也只能这样了!”
打定了主意,化鹏飞便胡吃海塞了起来。
念头通达,食量也是大增。两只肥鸡,除了鸡头和骨头,剩下的全进了他的肚子,除此之外,还有一斤酱牛肉,一屉小笼包,一盘水晶淆肉,以及一坛子上好的女儿红。
“小二,会账!”
“来了客官!”小二麻利的一声吆喝,点着碎步走上近前,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包伏:“客观,一共四两银子,另外这是您要的醉鸭肥鸡还有馒头,已经给您包好了。”
“剩下的赏你了。”化鹏飞随手扔了锭不小的银子在桌上,伸手接过小二手中的包袱,起身便走。
“客观您慢走。”小二开心的将手里的银锭拿在手中,掂了掂,脸上瞬间乐开了花:“好家伙,得有十两上下,这下可真发了财了。”
小二这边儿心花怒放的样子暂且不提,且说化鹏飞拎着包袱一摇三晃的走到酒馆儿门口,刚要迈步,却陡然响起刚刚自己做的决定:“好,我就再给吴郡百姓一个机会!”
想到这儿,闭上眼便迈出了门口。不挑方向,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方向可言。闭着眼睛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刚才饭菜可口,他实在有些喝的多了。坐着的时候一杯接一杯的还没什么反应,这起身走了几步,风一吹,顿时有些见风倒。
七拐八拐,也不知走了几步,也不知撞到了什么,来不及睁眼,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呼呼的睡了起来,嘴里还喃喃的念道:“这吴郡还能喝到这么地道的女儿红,老天待我不薄啊。。。”
一番好睡,再睁眼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知道弦月当空,星光黯淡。他其实还没睡够,但他还是醒了,没办法,太冷。
低头再看,包袱没了,身上的衣物银钱也没了。不过还好,当地民风没那么恶劣,还给他留了条裤子。
“切,就知道会是这样。”化鹏飞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感觉脖子有些疼,可能是落枕了。
他的神色倒是轻松,不见丝毫沮丧窝火。不过想想也是,银钱什么的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赫赫扬名的“云龙九现”哪里会为银钱发愁?
四下张望一下,自己似乎是在一条偏僻的胡同中,周围也没什么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抬头看看月色推断一番,该是已经二更天了,正常人都再家睡觉了。
前行几步,走到大街上,白天喝酒的酒家就在不远,左右看看,化鹏飞摇头苦笑:“本来还想找人打听城隍庙的,这个时辰,哪里能见个活人?”
正这么想着,却听东面不远处三声锣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化鹏飞拍手笑道:“对啊,除了我,这不还有打更的嘛?”
提气迈步,化鹏飞几个起纵间便悄然来到了更夫身后:“这位大哥!”
“哎呦妈呀!!!”突然出声,更夫被吓了一跳,险些背过气去。
待到更夫回神转身,看清化鹏飞的模样,这才拍拍胸脯放下心来。到底是本分老实人,没有破口大骂。
“我说老弟。”四十多岁的更夫的神情有些无奈:“这大晚上的,你走路也每个动静,可吓死我了。”
吴侬软语,听的有些费力,好在化鹏飞走南闯北,对各地方言都很熟悉。当下操着一口有些蹩脚的当地口音歉意的回道:“大哥不好意思,小弟天生走路没声。今天酒喝的多了,昏了过去,被人给捡了一顿。刚起来,可能您之前没看到。”
更夫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不要紧的,一会儿你随我再喊上两条街,然后跟我回家,我给你找件衣裳,大晚上的可别冻坏了。咱们穷人家,得病可遭罪着呢。”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化鹏飞连连拱手作揖。
按现在话说,大概过了能有二十多分钟,更夫带着化鹏飞喊完了自己负责的几条街巷,便将铜锣往腰间一挂,向着家中方向走去:“你说说你,这么不小心,独身在外还敢喝大酒,也不怕把命给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