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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对话
    <>再度踏入茶室时,整个人都恍恍惚惚,宛如隔世。

    妈妈迎了上来,左摸摸,右捏捏,好像要看我有没有少一块肉。

    爸爸在那边低声喊:“回去再看,这是别人家里。”话是这么说,可他仍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我。

    阿祝先生没有来,他忙着招待王家。我知道有些事不可以多问,看到的也应该装作没看到,谁家没有一本厚厚的历史呢?

    不过,他让他的徒弟,刚刚照看我的谦叔来送我们。妈妈不停地向谦叔打探我的情况,谦叔只是简单地宽慰了几句,说让我们再等电话通知。

    “那……我们要先付多少钱啊?”妈妈满脸堆笑。我从没见过傲气的她会有这种表情,感动得有些心酸。

    “师父交代过,不用。”谦叔摆摆手,有不可抗拒的气势。

    “那怎么好?”妈妈还想再说,我连忙拉着她,使了个眼色。

    “谦叔,谢谢您的关照,也请代我们向阿祝先生致谢。改日再来拜访。”我深深地朝他鞠了个躬。

    谦叔笑了笑,和爸爸握了手,就把我们送出了门外,还让我先跨了个火盆,驱走邪气。

    推开门,巷口竹影婆娑,有一“人”手插口袋,沉默地望着我们。

    余光瞥了下谦叔,他微微发愣,看了一眼“他”,又看向我,终于没再说什么就回去了。

    布戏巷在很多年前还是非常热闹的。那时看戏的人多,高甲、梨园、歌仔、布袋,随便搭个戏台,就围满了捧着饭碗边吃边看的街坊邻居。可如今,它早已荒废,繁华不再。政府从八十年代末就一直在搞旧城改造,虽然因为传统民俗的缘故,没有动过这一带,但并没有作为中心地段发展。随着人口逐渐外迁,剩下的也只是见证历史起起落落的古早老厝。如今的人们,除了农村,越来越少看戏的了。

    走着走着,妈妈突然手指向前方,那个“人”所立的位置,大声说:“快看,快看,就是那个地方……”

    我心里一惊,那“人”一动不动,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那里啊,以前有人摆了个摊卖牛肉羹。我做小姑娘的时候经常来看戏,你外公会买一碗给我吃,加姜加醋,很香。后来和你爸爸相亲,也约来这里看戏,结果等了半天,你爸爸连支汽水都没买给我,亏我还和他提了好几句牛肉羹真香……所以啊……”

    “所以啊,世上最好的男人永远都是自己的爸爸。”我笑了笑,接过她的话。

    爸爸也说:“还是自家的女儿贴心,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么记仇。”说完,还偷偷朝妈妈努嘴示威。

    “总之啊,结婚这件事要放在心上。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就是嫁了你爸才一辈子劳碌命。你眼睛可得给我睁大点,不求富贵,但人要上进。同个办公大楼里难道就没有合眼的?”

    “哎哎,她也才二十四岁,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再十天就过年了,二十五!活该你就只能吃死工资呀,眼光不会放得远,现在是出手最好的黄金期呀,再往后就得贱卖!为她好,才得舍!”

    “对象也不是说有就立刻有的嘛,慢慢来……”

    “慢什么慢!快去你同学堆里扒一扒,陈成海好像有个儿子,刚留学回来……”

    他们俩一来一往地说着话,慢慢地,又从我的婚事跳到了我的小时候,然后是他们那一代的事。和童年时出街散步一样,爸爸站在我的左边,妈妈站在我的右边,一家三口肩并肩地走路。

    我越温暖,越惶恐,离那“人”越近。

    可我们还是继续前行,爸爸指着每座空寂的屋子说起它们的典故。妈妈说,哎呀,你又在卖弄了。语气却是喜滋滋的。

    更近了,我看到了“他”在风中扬起的黑发,薄的唇,白的脸,眼眸幽深如潭,“他”的美貌被定格在永远的十八岁。

    更近了,我看得更细致,睫毛浓密且长,眼睛底下有颗小小的泪痣,命理说有泪痣的人容易被感情所困。

    “他”就那样站着,好像在等待我走到他跟前去。

    嘴唇好像触碰到了“他”的锁骨,双手好像拥抱了“他”的身躯,心悸加剧,全身发冷。下一秒,我就从“他”空荡荡的身体穿过去。“他”,如烟云朝露般消散。

    没有附体,也只不过是个游魂野鬼。

    妈妈看我不对,来摸我额头,急急叫出声来:“这么凉!”

    “没事,巷子口风大。”我说。

    “也是,刚刚就冷飕飕的,我们快走。”

    我回头,“他”如先前般站立,只给我一个背影,在这片废墟一般的旧地里,在巷子另一头的穆家大宅映衬下,落寞得好像黄昏时江岸边的芦苇。

    咦,这万籁寂静之中,是谁捏着声调在唱:“夫为功名往京都,名标金榜,因何不回途?你忘记枕边,共君说出千般话,今日将我弃觅……”

    不好!

    我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不敢再多耽搁,抓着爸妈的手,快步地往外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着我。

    “哎……”爸妈诧异地唤我。

    还能解释什么?他们怎么看得到,从那一间间古厝里打开门走出来的穿着戏服的“人”?!

    那梨园戏的曲调一直到我们跑出了布戏巷才消失。我大口大口地吐气,手脚不住地发颤。

    “难道是什么……吗?”妈妈欲言又止。她和爸爸都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被我给吓坏了。

    “肯定是寒气重,要不就去吃点狗肉补补?”

    “别乱出瞎主意,狗肉能乱吃吗?万一是疯狗呢?”

    “回去给阿祝先生打电话。”

    “不是已经好了吗?”

    他们还想说,但看了看我的脸,又忍了下去。爸爸搓了搓手掌,然后握住我早已冰凉的手,给我取暖。

    “我没事,我们回家喝茶。”

    “好,泡最好的茶。”

    “爸爸泡!中午要吃米粉汤,放干贝和鱿鱼干。”

    “好,你妈做。”

    他们不怎么信鬼,只是有点信,不然不会让我认阿恰做干妈了。民间信仰一直是很神奇的存在。

    小学三年级那年的暑假,正逢中元节临近的某一天,暑假班下了课,我急着回家看《灌篮高手》,湘北对阵海南,流川枫真的好帅,然后我如平常一样抄近道从学校后门穿了条小道,走进布戏巷里。只要笔直地走出去就好了,新华街就在外面,拐个弯到民生路。当时我家还住在民生路101号。

    那天本来没有什么事,但好像突然变得很热闹。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些穿着古装戏服的人,妆容艳丽,排着队,一路吹吹打打,边走边演。我还只是小孩子,充满好奇心地走在他们队伍里,东看看,西看看,觉得很高兴。然后,到了一个路口,有个漂亮的女装打扮的人朝我招招手,让我和他们同去,我傻傻地想,不如就跟去看看热闹,反正时间还早。

    开口想应她,结果不知怎么地,突然声音全无,锣鼓没有了,唱戏的人也没有了,整个巷子里空空荡荡,天色什么时候黑的?刚刚明明还蒙着透明的昏黄呢。

    有个老人站在路旁,背着手,轻声咳嗽。我抬头看他,害怕地退了两步,他的眼神如鹰喙一般锐利。

    他就是阿祝先生。

    他问我:“你看得见那些‘人’?”

    我点点头。

    “以后不要再随便到这里了,会被带走的。”

    我真的没有再去,却是因为我家搬到新地方,走这条路反而不近了。大了,渐渐觉出怪异,便和明珊讲起。她说,这就是俗称的“见鬼”。

    我没和爸妈说过。我怕他们担心,虽然妈妈很凶悍,爸爸很软弱,但他们都疼爱我入骨。

    ***

    小舅送来的铁观音品质果然好,三斟流霞,留有余香。

    妈妈上了楼,在我们身旁坐下,摇摇头说:“接电话的是阿谦,阿祝先生在午休。”

    “不要瞎担心,阿祝先生那么厉害,绝不会有问题的。”

    “对啊,每年观音诞的功德钱都没少给过。城隍庙啦、朝天寺啦、大佛光寺都有记得去拜拜,神佛看我们家这么诚心,也得多加庇佑的啦……”

    “你看看,你妈妈说话有多土……哎,窗户都关着,怎么还有风透进来?”爸爸摸了摸脖子,回头看。

    我走过去,把窗户拉开,又用力关上,笑着拍拍手:“现在好了。”

    免费制造冷气的“人”,倚靠在我家窗台边,从刚才开始就若有所思地听我们讲话。

    “妈妈,我们买的那些佛像呢?都摆起来呀。”它是鬼魂,肯定怕这个。

    “今晚本来你大舅妈要领个同单位的小伙子来跟你相一相,人家的妈妈也要来,摆一屋子的佛像,看着怪渗人的。”

    “他”偏着头,听到这句话时,嘴角弯了弯。

    “听说条件不错,就看一会,行不行?”妈妈穷追猛打。

    “下周吧,正好单位也放春节假期了。就我现在这样,百分百不会成。”我拍拍自己的脸颊,不要照镜子都知道,我肯定面容浮肿,黑眼圈很深,最近都没能好好睡觉。

    我装作自己很镇定,其实说话声音都有点发颤。“他”就站在我旁边,我怕得不敢乱动。

    真是奇怪的氛围,只有我看得见,而爸妈毫无察觉地交谈,准备稍后回房间睡午觉。

    阿祝先生说,鬼不会随便攻击人,除非你看得见,或者它想让你看见。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下楼梯,不用回头也知道,“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保持几步的距离。

    到了餐桌那里,我慢慢地踱步过去,然后看准了,一把抱起一尊木雕佛像抱在怀里,转身警惕地看“他”。

    “他”只是浅浅地笑。

    “我把我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摆上佛像,到时看你怎么再来。”

    “那你就要失望了。我家人每年为我的往生祈福,敬奉神佛的绝不会比你家少。”

    “你为什么要化作鬼?”

    “为什么?因为一个人孤单地死掉,很寂寞吧。”

    “我可不要陪你死!我们找了阿祝先生了,你王家的人也在他那里。你认得他吧?”

    “当然。”

    “识相的就不要再来纠缠了。阿祝先生是能驱鬼的!”

    “这种事,他不常做。他不喜欢鬼气,只会请佛。我猜,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想理会你了。”

    他竟然连这些都知道,王家和阿祝先生果然关系匪浅。

    “和鬼打交道得太多,容易折寿。他最是爱惜生命的了,跟鬼娘完全相反的人。”

    “鬼娘?”

    他用手背敲了敲额头,抿着嘴唇,才轻声说:“你认识的,鬼娘——阿恰。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就是我死去的那天下午。不知为何,她看到我时,表情很奇怪,好像知道我一定会死。”

    “什么?!”心里突然一阵没有由来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