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鬼手搭上男孩肩膀时,英治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她闭上眼睛,冲上前去,拽起男孩手臂就“蹬蹬登”往楼下跑。到了一楼休闲室门口,发现大家已经纷纷走出去了,回头喘着气跟男孩说:“我们得赶紧跑。”
这一回头,差点把她吓死。那是一张五官扭曲,眼睛里只剩眼白的鬼脸,在幽暗中,呈现出可怖的青白。再往下瞧,自己手里抓的可不是刚刚那只鬼手吗?难怪手心里一直发冷,周身感觉不舒服呢。
原来,自己竟拽错手臂了!
“对不起。”她下意识地就跟那“人”道歉,手也没松开,直接又给拖着跑回二楼。
男孩还站在原地,疑惑地看向她。
她把鬼往前一推,这次确认无误了,就拉起男孩的手,飞快地逃命。老旧的楼梯配合着晃动,英治把十一年来积蓄的力量都用在此刻了。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发生在一瞬之间。英治自己也觉得像在做梦,可是手心里是温热的,还隐约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她就想,得救他,跑到人群里就安全了。
可是很奇怪,图书馆离戏台那里距离说不上远,跑了好一会都还没看到台阶,一个人都没有。英治好像感应到什么,停下脚步,慢慢地回头,整个房子都变得和之前不太一样,房子的构造没变,但突然每个房间都亮起了灯。在二楼的走道上,站了几个人,虽然光线微弱,看不清楚脸,但不知怎么,让人觉得格外地惊悚。
“你还好吗?”男孩关切地问道。他一直无声无息地任由这个陌生的女孩拉着自己的手,但看她表情突变,终于忍不住了。
也许是他这一开口,气流涌动,活人的气味飘到了那房子里头。那些“人”渐渐地兴奋起来,口里“啊啊啊”地叫着,声音此起彼伏,细细听,竟然是在说:“有客人来了,快叫他们进来。”
楼梯口突然传来很重的脚步声,刚刚那只鬼步伐笨拙地走下楼梯,左右看看,目光最后锁定在两人身上。
王家小公子眉头微皱,刚想要说话,就被英治捂住嘴,一边捂一边拖着往另一方向的树丛里钻去。那一片种的都是无患子,地披艾叶,间杂茱萸的香味,都是些辟邪的植物,生长得十分茂盛,两个小小的身子往里一藏,很难被发现。
果然,那“沙沙”的脚步声跟到树丛附近就停住了,踟蹰不前。停了一会,听见一声凉凉的女人的叹息遥遥传了过来,脚步声重新响起,跌跌撞撞,似有惶恐,往外面的方向跑去。
但英治仍然不敢动,稍微往下一瞧,正好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被她压在身下的男孩迷茫而困顿地看着她,好几次想要说话。英治连忙又捂住他的嘴,一只手指头放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不管男孩是否看得见,头一压,连带他一起趴在地上。
外面很多人走来走去,几束亮光照了过来,又移到边上,应该是手电筒的光。英治心里还是不安,隐隐地感觉到一股死气仍在附近盘旋,其实并没有真正远去。男孩在她身下轻轻地挪动,想要挣脱出去。英治按住他的后背,用手指写上:“危险。”
男孩安静了一会,犹豫了下,也学着样子,在她手臂上写:“保镖在。”
英治又写:“有鬼。”同时,她心里也很好奇,为什么那鬼是可以摸得到的?
两人虽然早慧,但也不过都是十一岁的孩子,生性天真,渐渐地玩起了猜字的游戏。
“通灵者?”
“不是。”
“看得见?”
“是。”
轮到英治来发问了。
“东山大宅全是你家的吗?”
字数一下子太多,男孩猜不出来。英治又多写了几遍,男孩还是摇头。她想了下,就凑到他耳边问:“东山大宅全是你家的吗?”
“什么大宅?”男孩也跟着小小声地问。
“就那山脚下那独栋的很大的宅子。”
“哦,是。”
“那宅子阴气很重,但是大凶里头才能有大富大贵。”
“你懂这些吗?阿谦也是这么说的。”
英治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印象,但不记得是谁了。
王家的小公子说:“如果你想学通灵术的话,我父亲可以做你的介绍人,推荐你去穆家。”
“不要,”英治认真回答,“我爸妈希望我念书念得好,将来也能嫁得好。”说完她又后悔了,不应该讲得这么直白,一定会被嘲笑的。
“哦,那也很好。”小男孩诚挚地笑了笑,并没有任何轻视之意。
两人静默了一会,周围只有蛙鸣虫叫,还不时有蚊蝇滋扰。小男孩动了动:“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我父亲会着急的。”
“你再等等。”英治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她示意男孩不要出声,最好要屏气。
好几年前,在南洋的时候,她偶然听说有一种鬼,看不见听不到,但是可以通过感受人的气息来寻找替死鬼。甚至还有说想要判断身边是否有鬼,最简便的方法之一是,可以拿一根磁针水平放置,如果磁针突然飞快转动,无法停下来的话,那么身边一定出现了什么非自然力量。
鬼神信仰,在云山乃至南洋都十分流行,但终究是一种忌讳,不能多谈。
小男孩见英治手抖得很厉害,便温柔地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上面,轻声说:“不要害怕,长辈们很快就能寻来。”
英治盯着他那双纤细干净的手,手腕上还套着一串佛珠,看了许久,用力地点点头,像中了魇术。男孩趁机翻开身,坐了起来,舒了口气,又把英治拉起来。他们面对面,盘腿坐在无患子树下,周身被茱萸包围,抬抬头,可以望见熠熠生辉的星空。那些星光明明来自亿万光年以前,却让人感觉很亲切,仿佛在浩淼宇宙中旅行了那么久,只是为了此刻出现在这两个未经世事的孩子面前。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突然又来了,像条冰凉的蛇蹭地缠上小腿。茱萸的枝叶摇晃了两下,间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了。英治拽着男孩往后挪动,从书包里掏出手电筒,直直地照向它。
清朝样式的提花绸大襟短衫,再往上看,是一张脸,女人的脸,眼眸沉如古井,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全身散发出一股摄人心魄的鬼气,完全不像活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弥漫不去的压抑就是源于这个女“人”吧?
英治想都没想,就狠狠地把手电筒朝“她”脸上砸去,然后拉起男孩,沿着树丛逃命,被枝叶荆棘刮伤也不管不顾。后面好像有好几个声音同时在喊叫,她也不敢回头。
障魇好像消除了,那些奇怪的东西也没有追出来,这次他们很顺利地跑到了小径路口。离戏台已经很近了。戏还在热热闹闹地唱,英治朝斜坡那边望了一眼,养父穿着蓝布戏服,腮帮涂得粉白,滑稽地粘上大胡子,扮起了渡伯,大概下一出戏就轮到他登场了。唱词那么欢喜,所有的人都在游园一般。可是,再仔细听,喧嚣之下,暗波涌动,欢腾都是假象。混杂在人群里的,未必就真的全是活人。
英治对男孩说:“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不要靠近戏台。那空地底下有很不好的东西。”
“会出来害人吗?”
“它出不来,有东西压着它。”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害怕?”
“因为……它好像在叫我。”
“我想,你可以借助一下通灵者的力量。”
“没有用,鬼节出生的孩子在那方面总是特别灵敏。”
“原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
英治低头看自己的脚,她一不知所措就这样,然后说:“我不是很快乐。”
男孩教养很好,一直都保持着耐心,哪怕他很想赶紧回到戏台那边去。
“我也想有人可以陪我过生日。没有长寿面也没关系,反正我不喜欢吃面也不想长寿,坐着陪我说说话就好了。”
“你真是愿望简单。我的大姐、二姐、小妹可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父亲。不过,我去年生日的礼物是一匹马,但我得再长大一点才能骑。”
“我们是不同的小孩,生日心愿又怎会一样?就这么简单,我都从未实现过。”
“那……”男孩有一点为难,但想了想,还是善心占了上风,“今年我帮你实现,但只能十分钟。因为我不能离席太久。”
“我不知道能和你聊什么。”
“就像今天下午你和我父亲聊天一样。”
“那不能。他是大人,而你不过是小孩。”
“是吗?那可真遗憾。我要等到十八岁,才能变成他那样的男人。”
英治摇摇头,说:“不可能,言而无信的小男孩是变不成大男人的。”
男孩莫名诧异。
过了一会,英治才慢慢说道:“好几年前,你五岁生日,明明说了会给每个到场的小孩发甜点,但是我至今都没有收到。”
“对不起,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没关系。现在你已经帮我实现一个愿望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老天能满足我另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交到一个朋友。”
“good你心地善良,愿你梦想成真。”
两人坐在河堤边聊了一会天,英治收到了她十一岁最特别的礼物。夜风清凉,戏台上还在演绎他人的悲欢,河面上花灯一盏一盏地飘,指引那些迷途的游魂找到正确的路。英治一边说,一边看星星。星星越来越近,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她心里微微一动,倦意上头,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头搁在某个地方,温热的,有心跳声。
是人呢。她便觉得安心了。
醒来时是天光大亮,星空换成了自家房间的天花板。她赶紧起床去刷牙洗脸,养父母难得地坐在大厅里,逗着小弟,等她出来吃饭。
“你昨天是坐着王爵士家的车回来的?”养父问。
“等车的时候刚好碰到,就搭个顺风车。”
“有没有失了礼数?”
“没有,我谨记您的教导。”
养父点点头,觉得满意了。
养母又问:“昨晚怎么是王家的保镖送你回来?还听人说,你拉着王家小公子,让一群人追在后面跑。”
英治对自己怎么回家的,完全都没有印象,一时答不上来。
养父倒帮了腔:“小孩子偶尔玩一玩不是什么坏事,能多亲近一下南洋名门也是好的。但要注意克己谨行,不要让人误会你没有好家教,以后只会让人徒生厌恶。”
他们一人一语地教育了她一会,就开始自己说些别的了。养父说,鬼娘昨天也来了莲溪,一下午就看到有人往图书馆里放了些纸糊人,跟真人似的。到了半夜整点,就全烧了。养母问,那纸人里是不是真的藏了鬼魂。养父抬了抬眼镜,继续讲,那个女人讲的最好还是信一信,因为不信她话的人基本活不长。
英治早在南洋就听说过“鬼娘”的名字,但没有见过她,兴趣不大。
到后面,养父换了个话题:“等会,慧民夫妇会带他们的女儿一起过来做客。你饭菜都准备好了吗?”
“王慧民?那个在新华路开店的布行老板?”养母问。
“对,他也是莲溪人。前阵子在布衣巷经人介绍认识的。他那女儿比英治大几岁,读高中,嗓门很大,性格非常泼辣,真不知大人怎么教的。”
这背地里的闲话果真是说不得。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响起了,同时伴随着一个响亮的女孩子的声音:“有人在吗?我们来了。”
英治应声就去开门。浓眉大眼的女高中生挽着父亲的手臂,神采飞扬地站在她面前,弯腰问她:“你家大人呢?小妹妹。”
十七岁的王淑娣。英治的另一份礼物不期而至。
这顿饭英治吃得很开心,因为王淑娣很爱讲话,也很敢抱怨,平常公式化一般只能默默进食的用餐变得气氛轻松起来。只有她养父母在暗暗皱眉,王慧民和他妻子完全没有呵斥女儿,反而时不时地也问上英治几句话。
饭吃到一半,又有人过来敲门。这回来的是西装革履的王家保镖,提了个装饰精美的纸盒子,说是按吩咐要送给这家的小姑娘。大人们也纷纷停下筷子,走出来看。
英治好奇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整盒的糕点。王慧民说,这是国外带来的,应该不会便宜。
“这南洋王家又载你回家,又送你这么高档的甜点,是在干什么?”养父问。
大家都觉得奇怪。
英治只吃了一个,剩下的一部分当饭后点心拿出来招待客人,另一部分全进了弟弟的肚子里。本来也无所谓,因为英治从来都不爱吃甜点。
但小男孩一直记得呢,直到死了变成鬼了,都还记得。
他以为,英治是爱吃甜点的。
一切美好的,不美好的,执着的,懦弱的,愉悦的,伤感的,天真的,绝望的,就这样,在这个十一岁的夏天拉开了序幕。
***
“王衍之,那天下午,你坐的那辆车就从英治家门口开过去。她正好和朋友坐在门口说话。看到你的车,她情不自禁地追着跑,还没到宗祠那里就已经看不见车的影子了。她很想和你说声谢谢。”
“对不起,我当时并没有这种事放心上。”
“尘土飞扬里,她看到从河堤那边走上来一个女人,盘了个发髻,脸庞雪白,有一双杏仁眼,穿的是提花绸大襟短衫,黑长裤,白袜布鞋,浑身透着股神秘的鬼气。旁边的人叫她‘阿恰’。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英治,就像前一天在茱萸丛中一样。”
“阿恰一直都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然后呢,那天也正好下着太阳雨,就和今天一样。只是过了三十年,什么都变了。”
我突然泪如泉涌,在这人来人往的巷子口,怎么都止不住,不知道是否是为王英治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