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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戏梦当年
    <>我和王衍之再一次踏入梧桐巷,是在这个周六的午后。钟叔拱手伫立在屋前,一同等候的还有数日不见的谦叔。他们都是老时代的人,一身笔挺的唐装,敛眉肃目,最讲究规矩。南洋大家族的主从关系保留了旧帮派的森严等阶,即便是对这个已经过世的王家二少爷,他们也依然谨记身份,头不会抬得比他高,人也不敢走在他前面。

    我在这种肃穆的气氛里,自觉格格不入,捡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不料却引来钟叔侧目,一仰头,原来我正靠着关公的木雕像,赶紧站立起来。王衍之笑了笑,说不碍事。我只能走到王衍之身旁坐下,看到他闻了闻茶盅,烟气从他虚浮的身体间穿过,真是一场魔幻的视觉体验。

    三人一鬼,不同背景,却坐在一起共话当年,颇有些沧海桑田的感慨。

    谦叔坐在客座,首先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二少爷这次找我的原因,能说的、了解的,我一定言无不尽。”

    王衍之说:“那我来问,你来答。”

    “是。”

    “我表姐在出事前两天突然告诉我,她得到消息,她父亲就在莲溪,如无意外,应该在王家祖宅的某个地方。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顾大小姐当年还没嫁入王家前,来找过师父,请他老人家帮忙查找她父亲顾光南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实师父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亲自为他招魂过,但怎么也没有找到。”

    “那便是活着?”

    “难讲的。至今都寻不到他的踪影。好端端的一个人,又正值盛年,怎么就此消失了?”

    “我曾经问过我父亲,因为他也许是最后一个见到顾姨父的人。他们那天确实酒后起了争执,姨父还拔出了枪,顶在我父亲额头上……之后他们自然不欢而散。我父亲坚定地否认姨父的失踪跟他有关。”

    “顾光南之父是李国辉将军旧部,国共内战后就一直蛰伏在缅甸,以贩卖毒品发达,然后回到香港,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平绅士。”

    “但顾家的根基原本就在香港,他们世代都走仕途。”

    “当年穆顾联姻,师父是极力反对的,之后多年他也甚少与顾家走动,也很不喜顾光南。”

    “我父亲说,姨父也在经营毒品生意,甚至常常利用我家的船运。先祖有训,鸦片害人,他不想牵涉到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中,决定不再借给他任何资源,所以那天他们闹翻了。”

    “为什么顾梓昕会认为王家会把顾光南藏在自己的祖宅里?”我忍不住好奇地插嘴。

    谦叔叹息道:“曾有人传在云山见过顾光南,虽然一直没有查证到,但顾大小姐还是认为值得一试。”

    我还是不能理解:“把个大活人囚禁在自己家里,还是个男的,这种做法未免太猎奇。”

    “不,是死人。”

    我怃然看向王衍之。

    谦叔说:“那么多年了,我们都不认为他还活着。师父是招不回他的魂,但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的魂被人作法镇压在某个地方。”

    “比如,王家的祖宅?”我想起来了,老赵说那房子底下从明清开始就是压鬼的地方,也亏得王氏先祖有魄力,敢在那种大凶之地博风水。

    这样一说,先前想不明白的事,串在一起就清楚了。所以,在王衍珺和黄爱汶假装招鬼吓唬她时,她就干脆将计就计地试探王家。至少在她死之前,她并没有真的见到鬼,更没有意识到鬼就跟在她身后。

    这故事百转千折,犹如过山车一般,听得我冷汗涔涔。

    “那天她来向我求助,但我不肯相信她。她便告诉我,她可以看到鬼,她父亲一定就在大宅花厅的那口古井里。”王衍之说。

    顾梓昕很喜欢在大宅里散步,房檐下滴水的声音十分动听,她会光着脚踩在红地砖上跳来跳去。有人远远地望见了,心中便生出几分关于年华的感慨。青春美丽,笑起来特别甜,让人难以猜测她的真实内心。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她已经把整个王家大宅的地势和布置都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吧。

    那她要怎么把顾光南找出来呢?

    “她想借我一点血。”王衍之淡淡地说。

    “王家先祖和厉鬼定下契约,至于是什么样的约定,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王家的历代继承人可以用自己的血,和鬼做一笔交换。”谦叔解释道。

    “这个秘密我自己倒从未听说过,父亲更没有提过任何祖宅的事,只叮嘱过花厅那里一旦晚上就不要靠近。”

    “但顾大小姐知道,”谦叔见我们都看向他,又说,“别误会,师父没有透露给她。是师姐,她花钱从师姐那里买到的秘密。”

    阿恰!难怪王衍珺会说她只要给足够的钱,没什么事不肯做的。这么说又不太对,我家从来没给过她钱,小时候逢年过节给她送的礼品都不过是寻常的东西,我拿到的红包反而还更多。

    只是,一点血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心愿,这笔买卖未免太便宜了吧。

    又听谦叔说:“顾大小姐一定没有告诉你,代价是放干全身的血。”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诡异多变,人生短短二十五年里所有的精彩恐怕都不及现在这一刻。

    我猜她肯定偷偷骗过王衍珺一点血去试验,结果没有用。那为什么不去设计王衍言呢?答案应该是,万一成不了,她就会失去依托。

    我偷偷瞥向王衍之,想看看他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个残忍的真相,少年时暗自仰慕的表姐居然如此狠毒自私,不惜取他性命来满足自己的*。也许她一开始的愿望是找回顾光南,但后来就变了。

    王衍之的神情始终波澜不动,好像在听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

    他前面的茶很快就凉了,钟叔不断帮忙倒掉又换上新沏好的茶。

    以前跟谢明珊聊天,她曾说,人生就是这样,有人伤你,有人爱你,既有因果又无缘故。这是我听过她最正经的一句话,尽管是在厕所里。但我还是觉得王衍之实在令人怜惜,下意识地就往他身边挨近一些。

    他微微把头偏向我,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连眼神都清澈了许多。温柔最是少年郎,我心里不禁有些荡漾。

    我在这个下午里,三观被碾碎了无数遍。

    我没有天真幼稚到会相信王意堂是那么坦荡磊落的人,完全出于大义和顾光南决裂,豪门大族之间的龌龊,谁又能说得清楚?顾梓昕想害人,最后却害死了自己,但真是被鬼所杀吗?可她不是有佛珠护体吗?说起来,那佛珠真的很管用,上次在莲溪也靠它救命过。可为什么最后会辗转到了谢明珊手上?不过也好,谢明珊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诓骗我爸妈一人串了两颗戴在身上,我才能稍微放心地跟着王衍之出来。

    按谦叔说的,顾梓昕的暴亡令阿祝十分震怒,之后的三十年里,穆王两家便渐渐地少了走动。最近几年,王家人突然频频登门拜访穆家,据说王衍言疾病缠身,已无多日了,常常梦见过世多年的弟弟,王衍珺怀疑是王衍之阴魂不散在作祟。

    “她女儿也很常去穆家吗?”在请阿祝帮我做法那次,我就见过她。

    “梁小姐吗?”谦叔露出讶异的神色,没料到我会突然提她,沉吟片刻,才答道,“她很久没有来了,怀铭少爷说她好像换了个人。”

    果然!

    “怀铭少爷曾经试探过她,但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认为不应该轻易出手。”

    “为什么不求助阿祝先生?一试便知。”

    王衍之微笑道:“梁孝灿似乎只有一个女儿。王梁再度联姻,谁最得利?”

    我必须把下巴托住,不然它要掉到地板上去了。

    原来如此,将错就错,以后再动手。王怀铭果然也很不简单,年纪轻轻就这么心机深沉。当年英治就说了,王家人全是演技派,除了王衍之。

    出了梧桐巷,已经是黄昏,彩霞满天。我仰头望向无边的天际,那里正是橘红色的云朵和隐现的暗淡相交之处,中间突兀地隔着一道刺眼的亮光。

    我对王衍之说:“来,轮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了。”

    他温顺地跟着我穿过几条宽窄不一的小巷,从旧幼儿园后面走出去,来到城隍庙街。

    “到了。”我指了指前面一家很不起眼的街边小铺。

    店里只有一排细长的桌子靠在墙上,四五把凳子,除了我没有别的客人。老板很快端了一碗加了豆浆的豆花给我,白糖自己加。我又跟他要了两只勺子,虽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老板还是给我了。

    “你先试试味道。”我把其中一只勺子竖着插/到靠向王衍之的豆花里。

    云山的习俗是,死人吃了以后活人再吃。

    王衍之道了谢,闭上眼睛,鼻子很可爱地抽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笑着跟我说:“好美味。”

    “是吧?你在别的地方都吃不到,这么大一碗,只要两块钱。”

    “真好。”

    “以前读书的时候,常常和谢明珊来这里喝豆花,还要打包一份让她带给奶奶。哎,奶奶也喜欢这家的豆花,可惜不喜欢我。”

    他看着我,安静地听我说。

    “不过自我爷爷中风昏迷后,她来我家住过几天,对我态度好多了。人生就是不断变来变去,做人还是做鬼都无常啊,你说是不?”

    他含笑点头。

    “王衍之,”我问,“人死前那刻,脑子里会不会飞快地闪过这一生的种种影像?”

    他想了想,说:“不太记得了。很模糊,好像是有些片段。”

    “说不定,将来我死前也会想起现在这一刻带你来喝豆花的情景。”我半开玩笑地说。

    “谢谢你。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轻声说。

    我看着他,心里想,我大约真的有点喜欢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