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这个几乎陌生的人,呆呆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画好了口红,小巧的樱桃嘴,双唇却很饱满,微微往上翘,充满诱惑力,调皮地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转头微笑着看我。
“阿生,你的脸怎么这么白?”她摸了摸我的脸颊,手指冰凉。
我推开她,飞快地往外走,却被她一把拉住手臂。
“阿生,不多聊聊吗?”她说话完全是阿媛的腔调,“像你和王家大少爷那样聊。”
“他知道你是冒牌货。”
“那是因为你!你们都见不得我好!装作不知道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她尖着嗓子质问我。
“你别把他当傻子,不需要我说,他也能看出分别的。听我说,等他利用完你以后,一定会找穆家除掉你的。”
“不会,他会爱上我的。只需要一个机会,他就会爱上我。但就是你……你多管闲事,让他对我起了戒心,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都是你的错……”她声调渐变,越来越激动,额头青筋暴起,面上露出一副青灰的死相。
她一步步地走近我,我想打开门,却发现门栓怎么都打不开。
我着急地拼命敲门,外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从背后双手搂住了我,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那股湿漉漉的气息都吹到我脖颈窝里。
“阿生,你知道吗,我活着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奢望过能真的成为他的未婚妻。我想接近他,仔细地看他的嘴唇,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我那时才十四岁,想法多么羞耻,生怕睡觉不小心说了梦话……可是,他不是我的,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变成我的呢?”她的手像冰凉的蛇在我腰肢间游走,到了腋下,又蹿到胸前,一点一点往上摸,话语始终没有停止,“于是,我很拼命地念书,次次从他手上接过一等奖学金的人只能是我,多看我一眼,再多看我一眼吧……我要去法国读书呀,他也在那里,我要变得聪慧美丽,和他邂逅,也许他就能注意到我了……”
——“生姐啊,我以后想要去法国读书的,听说法国很美的。”
——“达叔啊,我以后想去法国留学,去马赛,到卡农维尔街33号门前看一看。”
“你肩膀在发抖,表情怎么会如此僵硬?你好像很不开心,”她说,“和王家大少爷说话时你不是很谈笑风生吗?他注意到你了,还派人去调查你,我看到了,他桌面上摆着你的照片,你的档案,真叫我嫉妒……对了,在你身边的那个年轻男子是谁?他也不是人吧?为什么和怀铭长得那么像,说,你是不是也迷恋他呀?”
“……”
“咦,生姐,你为什么哭了呀?”
右面墙沿斜靠着一块长玻璃,隐约映照出我和她的身影,像两条蛇诡异地交缠在一起。杂物堆中间,一个老式的收音机特别醒目。
我抿了抿嘴唇,咸咸的,面上全是泪。
阿恰的法术越来越弱,身体里那个真正的自己好像快要觉醒了一般,痛,心很痛。
阿媛房间里那张贴在窗户上的发黄旧报纸,那个被蛀掉的日期是“22”,1986年8月22日,鬼节,英治的生日。
***
那天下了雨,我撑伞失魂落魄地从老宅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当日的报纸。我不关心一支断枝引起长时间大面积断电,也不想知道云山百越查封的323套空房将如何重新分配。坤叔告诉我,今天是王家二少爷和黄家表小姐在法兰西订婚的日子,村里每个人都可以领到一个红包。
我“哦”了一声,没有接那个红包,却从大门信箱上随意地拿走了报纸,在坤叔怜悯的目光下,慢慢地走回去。
我只是来问一问,他去哪里了,怎么都不给我写信了,连钟叔也不告诉我二少爷最近都在忙什么。过完寒假他就匆匆离开了,什么话也没给我留下。
家是回不得了,学校也去不了,肚子已经这样大了,遮也遮不住。
为什么不来看看自己呢?一定是学业繁重吧,大学是要去牛津还是剑桥?写的信都有收到吗?应该知道自己要当爸爸了吧?他是喜欢男孩子呢还是女孩子?
没关系的,以后带着小孩子去法国,去他常常度假的那栋房子找他。大人小孩一人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先平静而有礼貌地敲敲门。如果仆人开门彬彬有礼地问你们是谁,该怎么回答呢?我们是你家二少爷的朋友,他说来法国就到这里做客。
不对,我们不仅仅是他的朋友。我们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答应过我,就算是死了,也会跟我在一起,所以我们是不会分离的。
可是仆人会狐疑地盯着我们,考虑要不要报警,因为他家的二少爷已经和别人订婚了。就在法国,就在马赛。也许他们还在这栋房子里一起度过了美妙的夜晚,就像他和我一样。
是这样的吧……
有人在叫自己吗?
达叔冒着大雨跑过来,黑色的橡胶雨衣下浑身都湿透了。他焦急地说着什么,我听不见。然后,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一手接过我的雨伞,一步一步地走在下雨的村道里。
隐约好像路过自己家门口了,族叔往外面吐了口痰,是不是看到我了?卿嫂家的扁食店关着门,那招牌在风里飘荡。声音好吵,雨这么大,我都快听不见达叔在跟我说什么了。哦,他叫我不要伤心,告诉他是哪个王八蛋,他要去揍死他,叫公安去抓他,看他还耍不耍流氓。
不是的,不是哪个王八蛋,达叔不会去揍他的,公安也不会抓他的,他没有耍流氓。
是我自己很喜欢他。
到达叔家了,这个门我很熟悉。他叫他儿子喜振去给我烧热水,让我擦把脸。可是他的老婆很不高兴看到我,挺了个大肚子又还没出嫁,是挺伤风败俗的。达叔又喊她给我拿一身干衣服过来换。
达叔人真是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还对我这么好。等见到王衍之,一定要跟他说说。
不,王衍之不会来了。他今天在法国订婚。他给我的那个电话,我一直打不通。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一声呢?
我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八个月大了呢,可多少还是得吃一点,不然肚子里的孩子会饿。圣诞节的时候,他放了假,就到云山来了,那时都没听到他提过表小姐啊。
达叔让我睡在他家主卧里。外面风雨声大得吓人,豆大的雨点狠命地砸打在玻璃窗上。他家可真温暖,宽敞的石头房摆放木质的家具,连床都是三面围屏的传统婚床。我和衣躺在上面,听了一下午的风雨。没有古人的意境,绝望一点一点地渗透到我心底来。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客厅里,达叔的收音机在放《薛平贵回窑》:“自君去,一去那亏妾身瞑目只处守孤闱。君恁一去恰似孤雁单飞,未知何日共君你来再相逢……”咿咿呀呀的,听不清楚,信号很差,不一会,就变成沙沙响了。
我闭了会眼睛,黑暗中好像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我一惊,就睁开眼,可是房间里空无一人。我以为是我心神不宁,再闭眼想休息一会,恍恍惚惚间,好像有很多影子在我眼前飘过,远远近近,像在窥视我。
终于是受不了了,我摸索着起身往外面走,想喊一喊达叔,可是脚好像被人拖住了。我低头仔细看,那张脸怎么那么熟悉?那不是我吗?
不对。
她对我笑:“英治,怎么,不记得我了?”
哦,原来是从前的大少奶奶。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样子,还得不得意?”她是来看我笑话的。
可是我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王衍之抛弃我了。哪怕我让他发了誓,死也不会离开我,他还是离开我了。
我很平静地对大少奶奶说:“我不得意。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顶着和我一样的脸,也终究逃不过被人弃如敝履的命运。”她笑得可真阴森,说话的声调尖细得像前清老太监,电影里就这么演。那时,还是王衍之带我去看的。
我忽然看她顺眼起来了,大概是同病相怜吧,她和我一样被所有人抛弃了。不,起码达叔还给我一点遮风避雨的温暖。我比她幸福一点。
她扭曲着脸,极尽所能地嘲讽我,靠我靠得那么近,我闻那股血腥味闻得都快吐了。
想起来了,她是被我推到井里摔死的。
我问:“你是来找我索命的吗?”
她半掩着嘴,咯咯咯地笑:“你以为你能活下去吗?”
果然是。
“那能不能留下这个孩子呢?”我真是蠢,试图跟她商量。
她指了指我的肚子,说:“它已经要留下来了。”
我一愣,低头看了看下面,两腿间湿漉漉的,有一股热流急切地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