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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雨天
    <>这一夜雨下得好大,没完没了。本以为早已荡然无存的感情,在宣泄积郁般狂烈的雨声中,像新年的爆竹锵锵炸裂,迅速点燃了整个幽暗湿冷的房间。

    我看不见他的脸,用力地抱住那道轻薄的、仿佛立刻就要消失的“人形”,寒气渗到肌肤里,冷得牙齿打颤。摸索到大约是嘴唇的地方,轻轻印上一个吻,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总在互相错过,是时机从没对过,还是本来就缺那个命?”我仰头问他。

    “命,我是不信的。”他轻轻地说。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水草的腥味。我想起去年的“众生日”,他附在阿媛身上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心里一动,又听他继续道:“这句话你当年说给我听时,握紧拳头,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样子。我还觉得有几分幼稚,见你说得认真,不敢笑你,没料到现在会由我说出来。”

    我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回事,嘴巴上却不认输:“那时都还年少,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总觉得未来无限可能。倒是你,故作老成,偷偷抽烟,自以为可以变成大人,其实最幼稚。”

    他也笑了起来,声音很轻,透着点点悲凉。

    在我还是孤寂无依的王英治的时候,他是养尊处优、人人艳羡的南洋王家小少爷,任我如何仰望都不可能奢求跨过门户的阻隔。如今我阴差阳错变成了活生生的谢春生,他却成了徘徊在黄泉路上的一缕孤魂。我和他总是没有走在一起的命。而就因为这种种对所谓“命运”的不相信,才会苦苦纠缠到现在吧。

    鬼气太重,躲进被窝里也暖不了我的身体。

    “这雨真大。”我喃喃说。

    “你很冷吧。”他见我打了个寒战,想要退到床尾。

    我一把伸手抓向他,扑了个空,只得低声说:“我不冷,你也到被窝里来,就当陪我说说话吧。”

    “可是……”

    “有些话,总是要离得近点说,才会有真实感。”

    他闻言便顺从地在我身边躺下,但隔着被窝。黑暗中,我知道他在望着我。

    “四太太……你今天有去看她吗?”他的母亲前几年过世了,查王家资料时刚好看到,寥寥数句就概括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心下不免唏嘘了一把。

    “没有,她早已投胎转世了吧。也好,但愿她这一生能过得开怀些。”

    “她生前不快乐吗?住大屋,嫁爵士,生了儿子,出身优越,人还美……”

    王衍之叹息了一声:“总有美中不足,人的心哪有那么简单就能满足?至少王家面上风光,但甚少欢笑,一大家子吃饭也是不说话的。”

    “再多讲一讲,我想听。”

    “讲什么?”他又笑。

    “随便,你的父亲母亲也行。”从前不好问不该问不敢问的事,现在也终于能像寻常茶话一样闲来聊一聊了。

    安静了片刻,像寻找回忆的开关。终于,他慢慢地说:“我母亲是很爱我父亲的,在一场酒会见过我父亲一面就很倾心,所以才不顾外公的反对,执意要嫁给这个已经娶了三房太太又情人无数的风流男人,甘愿俯首做小,整日受大太太的气。不过她后来死了心了,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

    “为什么?”

    “因为她认命了,她得不到她想要的。”

    “四太太明明很美……”

    “美貌不是一切,父亲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美。他会娶我母亲是看在我外公的面子,而且当时王章两家在南美有生意上的合作。他真正喜欢的,还是三太太,哪怕她无所出,是个瘾君子,个性又冷淡。只有三太太,才是他出于感情而娶的。”

    “三太太好像是个演员,但不记得她演过什么有名的片子。”

    “不,她是唱戏的,高甲戏。我父亲很爱听她唱,后来烟抽太多,毁了嗓子,不常露面。我母亲恨她,又无可奈何,所以她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也许是外表更像父亲的缘故,较之大哥,父亲会偏疼我一些,连着时不时地到母亲这里来坐一坐。外面不知情的人都说我母亲最得势,其实不尽然,父亲也是为了做给外公看。”

    “每个豪门里都要有这么一出戏。再宠爱三太太,不还是接着有五太太吗?要不是香港废除了一夫多妻制,说不定到现在这号都排到了一百零八,简直可以揭竿而起,替天行道了。”我忍不住揶揄道。

    “人越多,热热闹闹,却更寂寞。母亲就像她那些华美的旗袍一样,花纹繁复又色调哀伤,她只剩下了我。可惜我最后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因为英年早逝吗?你我皆亡于十八芳华,不同的是,我的死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少了个□□烦,包括你,不也觉得我的存在很多余吗?这些话我没有说出来,任由他往下讲。

    “我母亲说,她一生只剩下一个心愿,就是死后能堂堂正正地葬在王家墓园里。”

    “只有大婆才有这个待遇吧。”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我成为王家继任的家主。所以,当年我必须娶黄爱汶,”他低低地说,“抱歉。”

    “没关系。当年想不开的事,过了三十年再回头看,我已经变成冷眼的旁观者了。你和黄家表妹年貌相当,家世匹配,再合适不过了,王英治又算什么?她可是自己倒贴着赖上你的。”说这些话时,我心止如水,毫无半点不适。

    可是,王衍之却急了:“不,请不要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我是真的有好好考虑过你的。”他背对着我,不敢转头让我看清他那面目全非的脸,可是我能想象得到他惶然不安的表情,衍之少爷永远是这么温柔。

    “那你原本是准备把我变成三太太那样收进大宅里去?”我故意说。

    他很羞愧,支吾了一声,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你舍不得离开云山百越,那就把梧桐巷99号的房子给你。如果你想去法国,我也可以帮你安排地方。如果……”

    “总之,你不会让我吃亏就是,也打算妥当地安排我,至少给我一大笔钱,养着我,保我衣食无忧,偶尔探望一下我,对吗?”

    他沉默不语。

    “你喜欢我吗?”我笑了笑。

    “不,比喜欢还要多,是爱。”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不,我指的是王英治。”

    “在得知你的死讯那天……也就是,我临死之前。那天,也像今天这样下着滂沱大雨。达叔说给我听,村子里人很多,敲锣打鼓的,太过热闹,吵得我耳鼓发疼。我想到外面静一静,一个人麻木地开车,开得很快,不知道是雨大还是流泪的缘故,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白茫茫的一片,心突然痛不可抑。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那就是爱,可是我却没能对你说出来。”

    现在说,是不是太晚?

    我咧嘴笑:“我死的那天也是个雨天。我们好像跟雨天特别有缘。”

    “对不起。”

    “不,不用道歉,你根本不欠我什么。”那些都是王英治自己找的啊,谢春生很清楚地知道,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代价。就像现在,我把你的魂魄追回来,相应地就要减少阳寿,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雨点急剧地敲打玻璃窗,呯呯砰砰,战鼓震天,雨势如千军万马横冲直撞,很是惊心动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闻久了,我有些受不了,冲到厕所,摸黑跪坐在马桶前,抠着喉咙狂呕。

    也许我动作太大,惊醒了爸妈。他们房间很快地有亮起了光,门被扭开,妈妈披着衣服,提了盏应急灯冲出来。

    “干嘛?食物中毒啦?”她看见我半死不活的样子,吓了一跳,俯身帮我拍背。

    “胃受凉了。”我眼眶里满是泪,喉咙哽得难受。

    我把所有能吐的都吐干净了,装了杯纯净水喝下,才稍微舒坦一些。我仰着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房间门虚虚掩掩,王衍之就站在门的后面。

    鬼魂连影子都不会有,客厅的光亮更衬得门后的漆黑,他整个形体就融进了这片幽暗中,好像剥落的墙壁上长出来的树根,丝毫都不能撼动。把光照过去,他就要消失了一般。南洋王家的小少爷啊,何曾需要这样卑微地远远站着呢?他的面容不再惊艳,变成扭曲、可怖的死相,那股好闻的体香也消失了,这点距离,鼻尖还若隐若无飘散着*的气味。他怕吓到我,又不愿意离去,实际上,他也无处可去了。

    我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向他走去。

    又冷又暗,我想,简直比黄泉还要孤寂。我想起许多年前,和养父母一道坐在从南洋来云山的船上,海浪摇晃,颠簸得叫人难以入睡。年幼的我独自站在甲板上看到深夜的海,黑沉沉的,底下大概困锁了一只巨大的野兽,哀伤而绝望,只能夜夜嚎叫。

    我和他,终于都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困兽了。

    脚还没跨进房间,突然传来妈妈的叫唤:“好像有人在叫门。”

    我心里一惊,这么晚了,还能有谁过来?雨下得这样大,家里又断电,门铃都不会响,我皱着眉头喊:“妈妈,你肯定听错了。”

    “真的有人!”妈妈探出头去看,“哎哟,在撞门,这谁呢?你快下去看看。”

    我无奈地拿着手电筒下楼,铁门外果然有人在用力捶打,叫喊声不能更熟悉了。

    打开门,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就冲了进来,一把抓住了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冰凉的雨水滴落在我手背上。

    “谢明珊,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我没敢问她是不是还在冒雨四处找阿诺,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她真相。

    “找不到……”她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惊惧。我第一次看见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知她喜欢阿诺,但没料到会到这样的程度。她父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异又各自重组家庭,基本不怎么管她,得到的爱太少,所以对拥有的就格外执着。

    我抱住了她,尽量放柔声音,试图宽慰她:“明珊,你先上楼换件衣服,阿诺的事,我待会再告诉你。”

    “阿诺?”她身体一顿。

    “是,阿诺……”我吞了吞口水,艰难地说,“阿诺在那水缸里。”

    谢明珊愣住了,安静了一会,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那我爸爸他们也不见了!”

    “啊?!”我彻底呆掉,原来她在找二叔。

    爸妈已经闻声跑下楼,见我们搂在一起,谢明珊又哭个不停,一下子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

    “哎哟,阿珊,你这是怎么了?”妈妈走过来,轻拍明珊肩膀,用眼神示意我闪一边。爸爸提着应急灯在前面照路,我和妈妈扶着她要上楼。

    明珊摇摇头,抽泣着,慢慢止住了哭,声音还在发抖:“伯伯,伯母,我没事,就是太紧张了。我爸跟何姨带着我弟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去他们小区看过了,车库里还是空的,门也叫不开,保安说他们上午一早就出门了。今天清明,我爸昨天就说了要一起去扫墓的,没理由手机关机,人也不知所踪到现在。”

    “他们还没回?”我爸也紧张起来了。

    “是啊,今天都不见人影,还以为又去哪潇洒了。现在都没个信,是不太对劲。你先别急,再问问朋友看看,”妈妈说着就开始要打电话,“咦,怎么没信号?”

    “我给你们打了好久的电话,也是没打通,心里也担心,才跑过来看看的。”明珊说着,瞥了我一眼。

    我迟疑了下,轻微地点了下头。王衍之回来了。

    “那我换座机试试,”妈妈说,“你爸爸那么大的人,丢不了。”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先去派出所报案了。”明珊缓缓地说,照明灯衬得她的脸色极其苍白。

    爸妈面面相觑。妈妈叫我先带明珊去换衣服:“明珊今晚就住这了,雨太大,黑灯瞎火的别跑出去了。千万也不要胡思乱想,我联系下认识的问问。那你有没有去惊动那两个老的?”

    明珊摇摇头:“我不敢去吓爷爷奶奶。”

    “对,先别跟他们说。”

    雨下了整整一夜,所有人都没法入睡。天还没亮,爸爸就出门了。

    叔叔一家三口是第二天上午,连车带人在护城河里被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