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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她的选择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翠姑半躺在塌上,辗转难眠,来来回回念叨这首《咏史》,这是以前父亲在的时候最喜欢的诗词。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坐在自家树荫下面,就着母亲做的花生毛豆喝酒,高兴了便吟诗作对再耍上几手功夫,翠姑坐在一旁,看着明亮的光在父亲手间随意游走,忽上忽下,好像是林中飞舞的蝴蝶一般灵动,也兴奋的跟着光芒跑来跑去,天真浪漫的孩子心性也经常逗得父亲哈哈大笑。

    酒也是自家酿的粗酒,母亲酿酒的手艺一般,酿出的酒水总是浑浊不堪还泛着幽绿色。父亲却十分喜欢,说是自家酿的“浊酒”别有一番滋味。

    父亲是个略有所成的得道者,虽然常年隐居在深山老林之中,但一手道行出神入化,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不少慕名而来的学生挤破了他家门槛,对此父亲却不大乐意,通通拒之门外。

    “那些人仰慕爹爹的道行,想要拜在爹爹门下,为什么不愿意呢?”小时候的翠姑不太明白父亲的用意,问道。

    “因为啊,我不想功成名就,也不想建功立业。只想平凡地过自家的日子,吃饱喝足就行了。”父亲拍拍翠姑的头,笑着说,“一旦收了这些人当弟子,不知道又会出来多少俗事惹我烦心。”

    翠姑似懂非懂,想起那些漂亮的光芒,总是不由得心生向往,“那我当爹爹的弟子可以么?”。

    父亲一愣,随即说道,“女孩子家嘛,会一些诗词歌赋,操持家务,之后嫁个好人家就不错了。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你学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翠姑当时不明白,只觉得爹爹小气,不愿意把神气的法术教给自家,便头也不回的跑到一边去了。

    直到后来一伙兵卒胡乱闯进她的家中,冷飕飕的刀刃架在她和她母亲的脖子上时,她才隐隐明白了些爹爹的无奈。

    人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乱世如同一个巨大的噬人旋涡,把所有的人卷入其中,即使是远离世俗的爹爹也不能幸免。

    “听说你是得道者,可一以当十,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与我们一同为大齐效力吧!”为首的兵卒说道。

    “我不过会一点子法术哄孩子玩罢了,可不会上阵杀人啊!”

    “杀人么,只要有过一次经验自然就会了。”说道这儿,兵卒们的眼中充盈着血色,仿佛一头头渴望鲜血的野兽“是拿你的夫人孩子试手,还是跟我们去战场上试手。你自己选吧!”

    父亲无奈地跟着兵卒们离开,从此便再没有人变神奇的法术给她看了。她时常问母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依然每日酿泛绿的粗酒,指着一旁的大酒缸笑道,“等娘酿满一缸的酒,爹爹就回来了,他最爱喝娘酿的酒了,一定会回来的。”

    缸子里的酒满了就倒掉,过一段时日就又满了,这样的循环往复之中。父亲还是没有回家。

    送到家的只有旌表敕令和三百两抚恤银子,说她爹爹已死于王事。

    母亲做到地上嚎啕大哭,只不住地拉着来人要爹爹的遗骨,那人只留了一句,“尸骨找不到了。”就匆匆离开了。

    翠姑想着这些,早已泣不成声,她翻了个身,从枕下取出一柄雪亮的压纸小刀,这是母亲在临死前的一个黑夜交给她的。那年她已十八岁了,一切都像昨天的事那样真切。母亲颤抖昔双手把这压纸刀交给心爱的女儿,噙着泪说道:”孩儿,你爹爹当年被挟持上战场,最后丢了性命。细想我们一家,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要遭此横祸,都是那齐国的错,此仇不能不报!这刀留给你,以后定要报此仇!”

    后来,翠姑辗转流离,在那位大人的帮助下,成为沈炼手下吉意楼的歌伎,隐忍着等待机会。

    第一次见到郭彰,她的心里是妒忌的。

    被冻得半死却奇迹生还,在家乡是家族的荣耀,在诺大的齐都城之中也尚有伯父和表哥可以投靠。

    明明都处在乱世之中遭遇过不幸,可是他却侥幸逃脱,而自己却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

    命运永远是不公平又奇妙的。

    与她截然不同的郭彰,本来与她的生命毫无关联的郭彰,竟然喜欢上了她。

    直截了当地表达对她的爱意,不在意她歌伎的身份,不顾后果地带她见过家中长辈。

    “娶妻娶贤,在彰儿看来,翠姑就是我的贤妻。”面对郭昭之的大声质问,他平静地答道。“我是一定要娶她的。”

    不光是郭昭之,还是家里的人。都觉得郭彰疯魔了,被人迷惑住了。然而郭彰竟然是充耳不闻,卖了自己的玉佩和宝剑,又向人借了银子,偷偷买下一处小小的宅院,又挑了个黄道吉日,扯了三尺红布并两根红红的蜡烛,与她拜了天地。

    “我会对你好的,我说到做到。”无人知晓,亦无人庆贺。两人便成了亲。

    他是真心待我的,翠姑心里明白。想到这里,翠姑已是满面泪光。她看着这把压纸刀,想起父亲的惨死和母亲临终的嘱托,想起往昔父亲那神奇法术的亮采,眼中爆出火花来。但是又想到郭彰,心中却是一紧。

    对郭彰的爱意是真的,从心底里对齐国的恨意也是真实的。

    只是这个对我最好的人现在在何处呢?

    会不会像父亲那样,一去不复返呢?

    萧稹和曹泽谈话的当天晚上,郭彰就从将军府里被放了出来,听说吉意楼已经烧毁,头一件事情想得就是赶回家里,看看翠姑是否安全。

    郭彰踉踉跄跄地跑回家中,已是深夜,他进了内屋,见翠姑躺在软榻上,一双杏眼圆睁着,呆呆地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放下一口气,连忙跑上前抱住她,“翠姑,我回来了,你还好么?”

    翠姑大脑里一片空白,只胡乱得摸着郭彰的脸,又盯着看了许久,才几天的时间,郭彰便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满身伤口,已是泣不成声,说道,“我没事,你你能活着回来就好。”

    “不知怎的,就把我放出来了。”郭彰也觉得奇怪。

    “你知道么?之前的那个齐二,就是当今王上,就是他把你救出来的。”翠姑边哭边说,“当时我逃出来遇到他的车驾,才偶然知道的。”

    “什么?”郭彰大吃一惊,细细思考,之前的事情竟都连得上了,“之前我便觉得齐二很特别,看他的气派架势和身边伺候的人便知道他非普通人,可又从未听说这号人物,没想到竟是王上,想来我那篇《论为官者贪赃乱国》为未被人抓进大牢反而中了举,也有他的功劳了。”

    翠姑此时也默默不语,她的心中早已乱作一团。儿时的经历让她对齐国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在那位大人的帮助下,她琴棋书画颇为精通,又有一副好样貌,好不容易潜入齐国,却不曾想遇到这样的事情。

    她第一次见到萧稹,只觉得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哥罢了,嬉笑怒骂,戏耍玩乐,倒是更加热衷,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接触下来才渐渐发现,萧稹沉敏,机制,豁达大度似乎在他人之上。平日里不拘规矩,自由自在,到要紧事上却绝不含糊。就连沈炼对他也是颇为敬重,郭彰更是看他如自家兄弟一般,看见萧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昏庸无能。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翠姑想了想,问道。

    “我也没想好。”郭彰沉默了,“王上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必然涌泉相报。只是现在局势不明朗,吉意楼又被烧了,我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

    “可是可是若不是因为王上,因为你与他走得太近,你又怎么会被抓起来呢?”翠姑不甘心地问道。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他是王上。”郭彰想起往事,“我每每与他交谈,都觉得十分畅快。我喝醉酒怒骂奸臣当道,君主无能时候,他也都笑着接受。平日里我俩饮酒作诗,郊游玩乐,十分尽兴。这样的人竟然是王上!我写出那样的大逆不道之言,他还替我遮掩。这次要不是他亲自帮忙,怕是我早死了。”郭彰撩起破旧的衣衫,上面全是一道道血红的撕裂的大口子,有的还没有结痂,缓缓流出的血与身上的脏污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我只在那呆了几天,便被折磨成这样。”郭彰苦笑道,”我该好好感谢他才是。“

    ”现在王上处境十分艰难,你真的要站在他那一边么?“翠姑又问道。

    ”士为知己者死。我早已视他为知己,必然为他效力,至死方休。“郭彰很肯定,”我觉得他会是个好王。“

    说道这儿,郭彰的神色愈加严肃,连身上的伤痛也不顾及,只握着翠姑的手回想着之前他和萧稹沈炼在一起的时光。

    是了,就是这样坚定的眼神,与当年他承诺娶她为妻的眼神一模一样。郭彰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年对她如是,今后对待萧稹亦如是。

    翠姑不说话,只温柔地看着郭彰,细细听他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开口,“既然想为王上出力,何不去找你表哥?他是御前侍卫,肯定能说上话的。”

    “这便是了。”郭彰兴奋地拍了拍手,“我也要去见他一面,让他知道我脱险了。”

    “我去去便来,你要好好休息,别太过思虑了。”郭彰端详她,“几日不见,你又消瘦了一圈。现在好了,我平安回来了,你也不要担心了,以后都会好的。”

    翠姑好像未听到他的安慰一样,只紧紧抱着他不撒手,他赶紧劝道,“我身上都是血水,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不怕,我就想这么抱一会儿。”翠姑嘀咕着,抱得更紧了。

    “一会儿我就回来了。”郭彰安慰着,轻轻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你先睡会儿吧。”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努力完成你的志向,好好辅佐王上啊。”翠姑莫名其妙地说着,又双手止不住地抚摸他的脸颊。

    “当然了,我会努力的,也为了咱们家。”郭彰只以为她是担忧自己安危。

    过了一会儿,翠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转过身去,只道,“快去吧,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