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鸟瞰,汉口、武昌、汉阳三镇隔江鼎立而成。长江无所顾忌地从城中穿流而过,把武昌孤零零地划在了长江南岸。
长长的一声鸣笛,一列火车喷着一串白色蒸汽驶进汉口大智门车站。
清廷的和谈特使唐绍仪于辛亥年十月廿一日抵达汉口,在大智门火车站下车。
随同唐一块来的,还有随员数十人和伦敦驻北京特派员莫里逊等。
冯国璋为了迎接唐绍仪,把前敌司令部军营从舒适的刘园搬到大智门车站。
辕门前三声大炮轰然而响,震得附近已经的乌鸦一齐惊起,在寒冬料峭的天空盘旋了好一阵子。听说议和钦差大使携议和使团已到,冯国璋率千总以上的官佐从仪门迎了出来,英国领事、英国舰长、英国民团长等均在车站欢迎。这时清军的统帅还是冯国璋,冯国璋虽然奉到命令调返北方,可是接替他的段祺瑞正被李想拖在孝感焦头烂额,还未到达汉口上任。
只见唐绍仪一身硬领西装,博士帽,脚下一双澄亮的皮鞋,悠悠然走进来,一身特洋派的气质,飘逸风流,没有半点官场派头,看上去十分亲近和蔼,只是套在他这个清国议和大使的身份,就非常看着别扭。
自冯国璋以详,北洋将佐在看到唐绍仪这个左派之后,个个脸色精彩分城,连洋人戈福,盘恩也都看得连连摇头。唐绍仪虽然是袁世凯朝鲜时代的战友,但是他们也实在看不出唐绍仪在演的哪一出?
“钦差大人!”冯国璋说道,“标下冯国璋…………”冯国璋唱着履历便要跪下。
“可不是钦差,就是国民大会的议和大使。”唐绍仪忙一把扶住了冯国璋,笑容可掬地道,“你冯华甫又放炮又开中门,我可是不敢当呐!”
二人略事寒暄,冯国璋便一一介绍厅中诸将。唐绍仪却一个也不认识,只得含笑点头,待介绍到英国驻汉口领事戈福和万国商会会长盘恩时,目光霍地一闪,笑嘻嘻道:“哦!原来是两位先生,两位先生调停南北和议不容易啊!来,来,我们一同入坐!”
戈福特英国绅士的矜持地点点头,中国式的袍子一撩就坐了。虽说自己是个洋人,但是他对唐绍仪这个洋派打扮,心里很不痛快。若不是盘恩劝他“不可意气用事”,他是根本不会来的。又见冯国璋狗颠屁股似地奉迎唐绍仪,相比之下,对他却少了点热情,他心里更是雪上加霜。南北和议,袁世凯选出这样一个人,前途不妙啊……戈福看了看隔座的盘恩,盘恩沉静地坐着,手里把玩着一青花细瓷的酒杯,默不言声。
唐绍仪是个何等机警聪敏的人,早看见了,只嘻嘻笑着与众人周旋。
筵席并不丰盛。将军们原不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要酒烈肉肥便好。冯国璋几句场面话说过,下头几桌上的军校早吆五喝六地大叫起来,大厅里立时乱糟糟、闹哄哄的。
唐绍仪乃留洋海归,议和使团也都是名门之秀,和戈福这些洋大人一样,很不习惯这种粗野的环境,只冷眼瞧着,拣清淡的菜略用一点,一边和冯国璋搭讪着说话。不料酒正吃到酣处,陈紫笙从盘子里夹起长长一条肉来,问李联芬道:“老李啊,这是啥玩艺儿?”
唐绍仪一看,几乎要当场呕出来,原来竟是一条死蚯蚓!
李联芬的脸立刻涨得像猪肝一样,左颊上的肌肉猛烈地抽搐一下。这个人不只用刑十分残酷,平日责下也十分残酷,只一棍就把犯事的人立毙当庭,所以落了个诨号叫“李一棍”。陈紫笙和他本就不对眼,今日当着唐绍仪的面出了他的丑,他脸上更挂不住了,连忙命人传厨子来,又高叫:“大棍侍候!”
猜拳划枚声停了。军将们见李一棍又要杀人,看到浑身发抖,面如死灰的厨子低头进来,有的面露不忍之色,有的剔着牙瞧热闹儿。唐绍仪便起身说道:“李兄,今儿个大家在一起高高兴兴的,你得给兄弟留个面子,饶了他吧!”
“唐大人说的是。”冯国璋也忙道,“咱们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李大人都容下了,咱们倒穷讲究?实不相瞒,死苍蝇死蛐蟮我都吃过……”李联芬听了这才消气,指着厨子笑骂道:“操乃妈,还不快给唐大人磕头!”
事情本来已经完了,偏碰上一个爱恶作剧的杨度,喝得红着脸,乜着眼、喷着酒气对冯国璋道:“军统这话我不信,我也是个老军务!你不是很爱我那匹菊花青么?老哥要吃得下这条蚯蚓,这马,兄弟就送给你算啦!”说着,将那只差不多半尺长的死蚯蚓淋淋漓漓挑起来送到冯国璋面前。
唐绍仪觉得这实在过分,刚说了句“皙子吃多了酒……”不料冯国璋将蚯蚓夹过,一伸脖子就咽了。这时候满屋的人,有的拍手,有的笑,有的满嘴粗话,打诨儿取乐,有的起哄叫好,唐绍仪只觉得头嗡嗡直叫,一句儿也听不见。
“冯军统也真能耐!”洋大人戈福终于忍不住了。他几盅闷酒入肠,见冯国璋如此讨好明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道:“要是赌吃屎,也这么张口吞下去?”
北洋在汉口渐渐失去控制能力,洋人也开始对他肆无忌惮。唐绍仪看冯国璋的脸气得乌青乌青的,便笑着搁了筷子道:“我来劝解几句:我看戈福先生,有酒了。这不过是赌着玩的嘛,怎能扯到吃屎上去呢,人是吃屎的?王兄你也不必介意。”
明明是撩拨,他却说是“解劝”,干柴本来已经燃着,唐绍仪又顺手浇了一瓢油。唐绍仪对洋人实在太了解,所以对他们没有任何好感。
便听得“砰”的一声,冯国璋已气得五官俱不在位,挥拳一击,碟儿、碗儿、杯儿、盘儿、盏儿、瓶儿“哗”地一跳老高。冯国璋走过来,劈胸揪住戈福,点着洋大人的大鼻子大吼道:“你不就凭是个洋人吗?别人怕你,爷不怕!什么他娘的洋大人,我看是洋鬼子!”
唐绍仪心里暗笑,却假惺惺过来一把扯住了冯国璋道:“你这叫怎么回事,这酒不能吃了,来人,备轿!”竟自扬长而去。
唐绍仪和杨士琦即以英租界英国民团为宿舍,分住在各栈房。
唐绍仪到汉口后,原希望和黎元洪在英租界内会面,可是革命军方面不同意,于是按照中国习惯,行客拜坐客,于正午唐绍仪由英国代理总领事和英国舰长陪同,渡江前往武昌织布局和武昌名义领导黎元洪会晤。
在商量决定会见黎元洪的时候,唐总代表说:“我们人数较多,不必一齐前往。”
“黎元洪在武昌已经只是个摆设……”
“和他还能谈出什么结果?”
各代表立刻七嘴八舌的把他们刚刚在酒席上打听到的说出来。
唐绍仪点头道:“根本也没有打算能和他谈出什么,就是会个面……难道你们愿意留在这里,等李疯子回来和他谈?”
那些代表立刻把头摇得波浪鼓似的,遂决定由唐绍仪偕同几位代表渡江见黎元洪。
在唐绍仪去后,他的广东老乡冯耿光独自到汉口大智门车站前敌司令部去找冯国璋。
沿路上看到北方军队在王占元部被全歼以后,显得垂头丧气,神情总是带着一丝惶恐,街头巷尾总有三三两两的北洋军士兵在一起唱着一首曲调极其幽怨,浓浓悲切的同一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
曲调满是战士对征途的厌倦,对故乡亲人的思念……“战士思归……”冯耿光这样想着,同时又非常好奇,曲词又是谁所创作,竟有这样强大的感染力?
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大智门车站,才知冯国璋突然搬出刘园之后,把司令部就设在停在车站的火车上,甚为简陋。
就在司令部所在的车厢门口,人粪堆积有二尺多高,臭气铺面而来,冯耿光起得不得了,真是岂有此理!
冯耿光是知道唐绍仪意图的人,所以见到冯国璋,来不及谈这些闲事,寒暄以后寥寥谈了几句,冯耿光就问:“军事情形如何?”
冯国璋笑着说:“我派个参谋陪你同到汉阳龟山顶上,领略一下武昌蛇山的形势,回来我们再谈,你看如何?”
冯耿光说道:“我看也好。”
冯耿光就请他代自己借了一匹马,同着一位参谋官、两个随员,带着望远镜同到汉阳龟山顶上了望武昌蛇山。
正是初冬天气,遥见武昌城内颓垣断壁,砾瓦塞途,昔日闹市今已成墟。路上不见行人,显见很是空虚。再掠看蛇山周近,自巅至麓,只见寥寥几缕炊烟,荒凉沉寂,杳然不见人影。
一位冯耿光同学参谋官指着说:“您看前面的高,岗,黎元洪的军队就躲在那个岗后的山坡下边,并没有多少人马,也不见他们出现;即以红船而论,现在南岸一条也没有了,都已被我们调集到北岸来了。”
他们看了半天,就仍回司令部见冯国璋。
冯国璋说道:“你都看见了吧,民军败退以后都已向上游四散,武昌民军寥寥无几,我军又将两岸大小红船全部调集北岸,长江随时可渡,武昌唾手可得。如要议和,我看最好让我先克复了武昌,三镇在握,再同他们城下议和,岂非必操胜筹!此种情况,我已屡次电告宫保,宫保却对此事始终没有答应,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真揣摩不透。老弟,你知道不知道?”
冯耿光离京的时候,尽管袁世凯矢口高唱“忠君爱国,主张君主立宪”,“如不幸局势有变,必当捐躯图报”等语,而他们却料定“袁项城一定要推翻清室”,特别是在火车上和唐绍仪用粤语一番交谈之后,更是坚定他的这个信念。
可是冯国璋此时问他,他却很难对冯耿光直说,怕的是军前流露,担着“惑动众心”的过失,因此冯耿光始终未敢明白点穿,只好含糊其词地告诉他:“北京流言很多,我们也不大有数,恐怕宫保也有他的心事,日子长了总会明白的。”
冯国璋神情黯然:“还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大势已去,李疯子得势,京汉铁路军需物资无法运抵湖北,北洋军在湖北再难支撑下去,撤军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李疯子啊!汉上争雄,他才是最大的胜利者……”冯耿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225惑动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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