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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触景生情
    一刹那间,周培公便成了湘鄂会馆的首座名士。想起这番遭际,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经世文章无人睬,几首闲诗倒成了谋食资本,糊涂僵板的考官还不如一个做生意的盐商有眼力,这世上的事也真是怪得很!他带了刘丙辰赠送的二百两银子和酬神的礼物从上房出来,一群人齐送到堂口执手话别,七嘴八舌地盼他“再来”,周培公一边含笑下阶,一边牵挂着阿琐,待踱至前院看时,阿琐的豆腐脑摊子早已收了。

    周培公正在踌躇间,见到东廊下一群人拥挤着在看什么,走近瞧时,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怀抱昆琶正在叮叮咚咚地试弦。她那两只忽闪闪的大眼睛十分有神,流露出一股童稚气,却又显得十分有主见。她调好弦,便操着浓重的吴语,了句“列位君子——”那琵琶声顿时爆豆般响起,口中唱道:

    侬木三吴贫家女,西子湖畔有侬的门庭。家无罗绮和金银,五亩薄田度营生一一万里云水路迢远,六旬祖母白发蓬。阿红女,纤弱不堪年十二,侬来京师为何情?

    非是阿红不孝敬,非是阿红太薄情,阿红自幼知书理,愿学前朝缇萦!

    接着又是一阵急弦,听的人都呆了。康熙坐在茶园里从人群缝中看到周培公的身影,便踱了出来,与周培公挨身站着细听。红又婉转唱道:

    三月三日杨柳青,灵隐寺中去朝圣。忽来吴家乖戾妇,前呼后拥摆威风。车轿如云马如龙,悍奴鞭棍狠又凶,三十四人齐落水,活活淹死我父兄……

    红唱至此,豆大的泪珠汩汩流出。四周听众一片唏嘘。康熙知道唱的是实人实事:杭州将军去年曾具拆上奏,但杭州知府迟疑观望,致使正犯吴梅和她的丈夫王永宁从容逃上五华山,朝廷无法缉拿归案。康熙想起此事,脸上立时罩上了乌云。红又唱道:

    弟弟年幼不谙世,前去论理泪淋淋。那吴家女,欺人太甚开言道:“你有本事阴间告,姑奶奶等你畜生——”可怜幼弟方九龄,头撞桥石一片红。

    周培公听到这里,毛发倒竖,高声问道:“这吴家女是谁?告她!”“君子呀!”红凄惨地呼叫一声,更加悲愤地唱道:

    桌台府、三法司,我叔前去击鼓诉冤情,闻她父姓吴是王爷——灵魂出窍不言声,左推右推似推磨,又将我叔拘狱中!奴家冤情无处诉——怀抱琵琶来京城。我一不告官,二不惊龙廷,只求列位君子听分明:上只有一轮日,却为何一国有俩朝廷,皇家既食我家赋,何时为我拨乌云!

    唱至此戛然而止,一群看客木雕泥塑般都听怔了。康熙浑身浸出虚汗,背若芒刺躁痒难忍,好一阵才定下心来,回身拍了拍周培公肩头道:“周先生,借一步话。”又回头吩咐图海:“这个女孩子敛过钱,叫她到茶园来再给我们唱一段。”

    周培公正满心凄楚,被这一拍惊醒过来,回头见是跟着看扶乩的少年,便问道:“足下何人,找我有事吗?”迟迟疑疑地跟着康熙来到茶园。

    “我姓龙,叫德海。”康熙让周培公坐在对面,叫伙计沏过两碗茶来,笑道,“适才在正厅里见足下才高八斗、诗压群英,不胜仰慕。特请过来一叙,望不见弃。”周培公自嘲地笑道:“我不是什么八斗,是个文丐;他们也不是群英,是一伙文狗而已!那算什么诗,一火焚之的好!”康熙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呢?”

    “诗言志、歌咏言,”周培公苦笑道,“我的一百首诗,不及这姑娘一首理曲!”至此,他痛心地低下了头道:“方今下多事之秋,正是英豪拍案而起、建功立业之时,我却拿几首酸调子与下流斗方名士角逐胜负、换饭吃,这是什么格调?想起来懊悔不迭,哪里就配龙兄仰慕呢?”

    康熙万想不到他如此自责,倒觉不安,又无可安慰,便问道:“你今科会试为了什么被黜的?”

    “惭愧,犯了圣讳。”周培公看了一眼康熙:不过十七八岁吧,神态安详,举止落落大方,穿一件灰府绸截衫,普普通通的旗人打扮,只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个话。周培公见康熙似乎并无恶意,便叹道:“文章憎命,只多了这么一点,有什么办法?”

    康熙不禁一笑,便道:“这试宫也太不通情,帮着把那一点贴了不就罢了?”周培公道:“当然也有那么干的,那都是有头脸、有门路,下面打点过的,我没那个本事,也不屑于这么干。”康熙便道:“这也是真的——不过你身怀力万金之书为什么不用呢?”

    “万金之书!”周培公问道,“什么万金之书?”

    康熙盯着周培公,意味深长地道:“收信人明珠乃是当今子驾前宠信近臣,言必听、计必从:写信的伍次友乃子布衣师友,一语有九鼎之重。等闲督抚大臣还难得他一封荐书呢!这样一封紧要书信,你为何不投呢?”

    周培公吃惊地抬起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伍次友的真实身份,但不晓得这个年轻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详尽,想了想笑道:“大丈夫取功名当光明磊落,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我岂肯以七尺之躯,向权贵折腰?”

    “唔。”康熙若有所思地笑笑,“你这份志气诚为我辈读书人中之佼佼者了——方才在厅上扶乩,听你来,好像你不但能文,武事必也是好的?”

    “拔山扛鼎我是不能的。”周培公道,“但我自幼熟读兵书,观象、明地理、识风角、用奇门,确也略知一二。”

    “先生学了屠龙术,却无施展之地。”康熙听他口气大,略带揶揄地笑道,“岂不有些文不对题?方今下太平、四海归心,并无刀兵之事呀!”

    “太平?”周培公呵呵大笑。

    “你笑什么?”

    “北有罗刹掠地烧杀,西有葛尔丹勾结青藏,擅自称王,南有三藩离心离德,东有台湾骚扰海疆,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华之城瞭远,四面烽烟缭绕、八方画角悲凉,此内忧外患之时,何来‘太平’二字?”

    康熙听着,俯首略一思量,随即大笑道:“照先生如此来,下一统局面已经无望了?”

    “不然。”周培公反驳道,“还有另一面,方才那个姑娘唱得好,并不愿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心,民之所欲必从之,百姓盼着有个好皇上,也并没有华夷之分,百姓们厌倦战乱、苦割据,此乃大势之所趋。从此观之,三藩胆敢违心,殓灭他也只是数年中的事。”周培公一边,康熙一边点头,见周培公伸手取茶,料是口渴,忙道:“请用茶——”正想再往下问,却见图海匆匆进来,向康熙耳语几句。

    “混账!怪道你在外边这么久!”康熙听周培公话已经入了神,全忘了自己是微服出访的皇帝。此时听图海奏,刑部竟指令顺府来拿红,不禁大怒,厉声吩咐道:“叫他给我爬进来!”着一按桌子便起了身,因桌子不稳,一个细瓷盖杯“砰”地落在地上跌得稀碎。

    顺府尹真的四脚着地爬了进来,这一来惊动了茶园里的所有茶客,一个个惊得变貌失色。四周守护的侍卫魏东亭等见康熙已经露了身份,便忙不迭张罗布置防卫、驱赶闲人,索额图和明珠便守在茶园门口候旨。看着头戴四品青金石顶子的顺府尹伏着身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惊得脸色雪白、瞠目结舌,直到那府尹报告:“万岁,奴才夏侯俊叩见!”才醒悟过来,忙退后一步也伏下身子叩拜,口里呐呐道:“周培公不知圣君驾临,语多狂悖,请万岁降罪!”

    “都起来话吧!”康熙此时也已觉得自己失态,平静了一下才道,“夏侯俊,谁让你来拿人的?”

    “回万岁的话,”夏侯俊战战兢兢答道,“这是刑部和礼部理藩司会同宪令,有民女阿红投状诉冤,被驳下去后不肯回籍,在京弹唱曲,秽言惑众,令奴才拿她解送回籍……”

    “秽言惑众?”康熙冷笑一声,“真正秽言惑众的你们一个也没有拿到,却在一个弱女子身上抖威风!朝廷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让红进来!”

    夏侯俊吓得人气儿不敢出,一迭连声地躬身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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