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启光微微冷笑,单手举起白子,居高投下,不几着间,便将萧言中腹被围的三十余子一下尽收,双手捧过来放在萧言手边。萧言棋盒边的黑子顿时堆积如山,棋枰上真个是“白茫茫”。
徐启光抬头看一眼毫无表情的萧言,却没敢再言语。萧稹早料到有此下场,怕萧言难心,忙对萧言说道:“胜败军家常事,推枰吧!”
“王上,”呆坐了半晌,欣赏够了萧稹尴尬的神情后,萧言噗嗤一笑,镇静说道,“且投几着何妨?”说着拈起黑子,轻轻落进刚才提过子的白阵之中。
一招定胜负!徐启光这才看出,自己被围困的中腹大块白子尽是断点。萧言这一子投入,正是做眼要点。当他手忙脚乱地补救时,哪里还来得及!刹那间已被杀成两截,像两条死蛇般任萧言宰割。四周角地上的白子,也因前头紧气过促,险象环生。
萧言毫不留情,冲、斡、绰、约、飞、关、劄几招连出,徐启光却疲于奔命,应对维艰。此时连不懂棋的谢澜也已看出来,徐启光已经全盘崩溃了。萧稹心中高兴,见萧言兀自提子攻取徐启光最后一块角地,竟像是要让白棋荡然无存,又见徐启光满额是汗,尴尬万分,忙笑道:“君子不为己甚。”
萧言方笑着罢手。一局通算下来,徐启光仅得八十余子,气得脸色发白。萧言默默无言,起身仍退回萧稹身后,七个人十四只眼,看着尸积如山的白子和黑鸦鸦的棋盘发怔。
半晌,萧言突然改容笑道:“这位先生果真是一位棋枰国手!我失敬了!”他已经恢复了常态,刚才那一幕激烈的交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商战歌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恐怕沈炼也未必有此手段,不禁赞道:“徐世子也算三朝名手了,从未遇到过先生这样的对手——倒没想到杀了我三十余子大块黑棋之后,先生还有后继手段!”
萧稹高兴得也合不拢嘴。他想到今日这一战实在吉利,扳回了面子,此时如在王宫,他立时就要赏赐萧言黄金了。
“世子,看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您的失利,才是因为‘杀心太重’啊!”萧言恰是时机地笑道,“棋道合于人道,人道合于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于周天之数;黑白相半,合于阴阳之变;局方而静,如同地安;棋圆而动,如同天变!兵凶战危,不能轻启杀机,惴惴小心,如临深谷,如履薄冰。你如平心对局,合理合情,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就输得这样惨?商大人也不必谬奖了!”
萧言虽然说得十分冷静,在徐启光听来,却句句都是刻薄讥讽,心头不由火起,浅笑一声说道:“高论聆听之下,殊觉顿开茅塞。不过据愚见,天道也好,人道也好,归根还要看谁的心谋深远。谋得深,算得远,便胜;谋略浅,算步少,便不胜。人定胜天,所以兵法才说‘多算胜,少算不胜’。”
”人定胜天是小势,天定胜人乃大势,不顺天应情便是因小势而忘大势!”萧言不落下风,针针相对,显得神采照人,“世子,误人者多方,成功只有一路啊!——围棋共分九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照你方才讲的,顶多是个五品,连通幽也不能。不通天道,便不知人道,怕就怕失了这个根本!譬如商大人这块弱肉,被君用强吃了,再遇强手,以高品战你,还不是一败涂地?”
商战歌细思萧言这番精辟议论,看了一眼神态自若,微微露出笑容的萧稹,忽又想起沈炼,不觉心里一动。谢澜不禁也暗自夸奖:不论先前的造反之心,此人的机智手段似乎与沈炼不相上下!先前败于王上,已是杀了他的反心,又随着郭彰在外历练,此时更是沉稳细致、通达务实,果真是王上善于用人。
往来几个回合,徐启光知道自己决非他的对手,便不想再就这个题目说下去,恍然改容笑道:“王上,咱们只顾说棋了!王上亲临蜗居,连杯水也没有奉献,在下实在太粗心了!”说着便吩咐郎廷枢,“去把公主去年寄来的‘吓杀人香’茶拿来,请王上品尝。”
这个茶名儿萧稹连听都没听说过,忙问道:“什么叫‘吓杀人香’,有那么厉害么?”
“此茶产于洞庭湖碧罗峰,”徐启光看着远去的郎廷枢,缓缓说道,“只有十几亩茶山品味最纯。茶女采茶归时把茶放在怀间,那茶得了热气,异香突然发出,采者都被吓得一跳,所以叫‘吓杀人香’——家妹每年购得数斤孝敬老父,启光才得分享这点口福。”说着,郎廷枢已拿了一包茶叶过来。
萧稹因在曹泽府领教过“女儿茶”,哪里肯在这里吃什么“吓杀人香”,忙笑道:“你不用沏了,这茶既这么好,就留着,带回宫里慢慢儿吃吧。”
徐启光也听说过大将军府那档子事,知是萧稹疑心,一笑也就罢了。却听萧稹笑道:“我今日出来闲逛,随便到这里瞧瞧,顺便想问你一件事——你父王这些年身子骨儿究竟如何?”
齐王问到父亲,臣子是必须叩头的。徐启光忙跪下叩头答道:“父王常来家书,这三四年身子越发不济了,常有昏眩的病症,目疾也很重,文章是早就不能读了,看东西也难,上次跌倒了,几乎中风,好容易才调养得好了一点儿……”
萧稹听了沉吟良久,又道:“既如此,上次送他老山参倒不合用了。你明日到内务府领十斤上好天麻寄回去,就说萧稹侄儿说了的:人参断不可轻用。”
徐启光连连叩头,感动得似乎有些哽咽,颤声说道,“齐国待三朝恩深如海,如今王上也如此珍重父王,真是三生难报!”
“不要这样!”萧稹一改往日的嬉笑神色,诚挚地说道,“有些事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你父王送来了折子请求齐国与三朝议和,我已经批下去了,照允。大臣中有人以为三朝不是出于真心,你父王那边也会有人疑虑——”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周围几个人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良久萧稹才又道:“这些话诏书里是写不进去的,传到云南、广东、福建很不好。”
徐启光听得好似芒刺在背,寻不出话来应对,只是连连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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