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管弦齐鸣、鼓乐大作,一桌桌现成的丰馔,由四个校尉抬着依次布了上来。霎时殿中酒香四溢。吴三桂麾下武将文臣在乐声中鱼贯而入,一个个拿着手本履历拜见两位饮差。两位钦差也都起身一一还礼。折尔肯因熟人多,间或还执手寒暄。方才那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气氛,变戏法似地又呈现出一派和谐热烈的场面。胡国拄职在司筵,忙得一头热汗,一眼瞥见汪士荣进来,便凑上去悄悄问道:“不是要去西安的么,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吃了这杯壮行酒上路也不迟。”汪士荣慢声细语,抿着噍儿笑道,“我给你个信儿,孙延龄、金光祖这会儿只怕也在摆酒,好戏一场接一场,慢慢儿瞧吧!”
“好!我静候张良的佳音!”胡国柱着,见一切齐备,便至首席吴三桂旁边,大声赞唱道,“祝吾皇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祝二位钦差大人福体康泰!”众将听了一齐举觞称贺。惟独那个“撒野”的马宝没来,自去传达王命:“云贵两省自今日起只许进入,不许出境!”
汪士荣的一点不假,千里之外的桂林,在孙延龄的将军府里,也摆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筵宴。
自从孔四贞在宅中收服戴良臣,夺取了中军调度权,孙廷龄一直郁郁寡欢。他本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入京后受到康熙优礼接待,又将四贞晋升为公主配他,满指望以额驸身份荣归桂林,将马雄和王永年两部镇住,做个威镇四方的名将。不料孔四贞这只母鸡偏要司晨,其威望被弄得连从前也不如了。明发号施令的仍是他孙延龄,其实事事要瞧内阃脸色行事。背后就不免有人指指戳戳,什么“怕老婆”啦,这也还能勉强听得下去,还有什么“绿头巾”、“乌龟”一类话,叫人如何忍得!每装着一肚皮的火气,只是无处发泄。孙延龄干脆不理军务,推患了风疾,自去弈棋、鼓琴、摹古帖、画画儿解闷。一,孙延龄带了两个军校,至漓口岸边打鸟。在岸边茂密的林子里穿行半日,只射得两只野鸡,正没兴头间,忽闻江上有人高歌,侧耳静听时,却是:
漓江好,好在漓江春袅袅,碧水一滑南流去,青山苍苍人不老……漓江好……
孙延龄听得不禁痴了。“这声音好生熟悉,唱得这么好,配着长桨打水的声音,真是悦耳。”便将马缰绳递给校尉,笑道,“今儿打鸟没得彩头,我独自走走,你们回去禀了公主,晚饭我不回去吃了。”罢独自沿坡下山,站在岸边树丛中,但见远处水茫茫,浓绿似染,一个戴笠艄公,摇着一只“水上漂”,悠悠荡荡驶来,便高声叫道:
“喂——划过来,可容我同坐么?”
“你读过庄子么?”那人也高声答道,“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之间——呀!是延龄啊!”
“你是汪士荣”孙延龄也吃一惊,回头看看没人,便笑道,“你好逍遥,独自在此泛舟!上来同坐如何?”汪士荣一笑,把手中的篱向下一扎,定住了船,立在船头笑道,“何必同坐?你自在山上,我自在水中,山有山之灵,水有水之秀,渔樵问答即可!”孙延龄听了笑道:“人家心里闷死,你倒有情致打惮语——你怎么没回云南呢?”
汪士荣笑而不答,撑起罾放到水中,将长箫横放船头,这才坐下笑道:“我倒也不是不想上岸与你同坐,只怕你家河东狮吼,胭脂虎啸——大将军尚且望风而遁,何况我这一介书生?”
一语中孙延龄的心事,脸上不禁变了颜色,便拣了一块洁净的石头坐下,呆呆望着锦带似的漓江默然不语。
“方才你问我为何不回云南。”江士荣慢声细语道,“这倒可直言奉告,我在桂林的事没有办完,急着回去做什么?我乃地自由人,没戴你那么多枷锁,在这漓江上做个烟波雨笠的钓公,不也甚好?”孙延龄听着这些话,句句刺心,将十个指头捏得山响,问道:“你有什么事?我帮你办好么?我看你还是早回云南好,这里是是非之地!马雄和王永年两部不和,马雄已经率部离开桂林,移驻柳州。王永年上奏朝廷,准备举兵对伐,眼见兵祸将起了!”汪士荣一哂笑道:“这就是尊夫人理军有方了!其实你的这点乱子只是疥癣之疾,眼下朝廷撤藩,锦绣江南村村起火,树树冒烟的日子都有昵!英雄丈夫闻惊而起,光复汉业,凌烟阁上图像在此一举啊,可惜你盖世英豪,受制于阃内,舅虎不能啸林,似鹰不得展翅,悲哉悲哉!”他的语声并不高,却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怪道他不肯上岸,原是要对我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孙延龄听得心里一颤,脸上却变了颜色道,“你是平西王的人,我是朝廷的大臣,私情是朋友,公义是两国。士荣,别拿头颅开玩笑!”
“看看这个!”汪士荣好像没听见他的话,顺手隔水甩过一份札子来。孙延龄接了瞧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他前日寄给尚之信的密札副本,折中陈自己身不由己,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定严守中立的事。这汪士荣真可谓手眼通。信中还附有一张诏书,上面只寥寥几字:
大周子钦封孙延龄为临江王,休命同,王其勉之!
“这……这是什么?”孙延龄惊得浑身一抖,颤声儿问道。汪士荣抱膝仰坐,冷冷道:“这有点明知故问了,你效忠清室一生,怕也难得这个王位吧?现在既与三藩联络,已是个失身的人了,劝君不要再假惺惺的,认真计议一番吧!”
“公主怎么办?”孙延龄不禁脱口而出。
“前明有个戚大将军,与倭寇百战不惧,得以光复台湾,不愧为一代英豪,但此人也是个终生惧内之人。”汪士荣目光幽幽地盯着孙延龄有点恐惧又有点兴奋的脸,慢吞吞地道,“你何不学他?”着,扯起沉在江中的鱼罾,十几条肥大的鱼在中翻滚跳跃。汪士荣嘻嘻一笑,轻声道:“十二条,一就打起来了!只要刀砧一响,还不是我口中的美味?”罢竟自拔篱鼓浪而去,远远又传来他的歌声:
好漓江。漓江本我衣食乡!胡风来时满江愁,胡风一过鱼满舱……好漓江……
“十二条!”孙延龄电击一般一跃而起,“王永年、马雄镇、王孟、蔡义虹……嗯,十二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汪士荣真乃多谋之士!”想着,他忽然精神大振,将长袍下摆高高掀起,掖进腰带,头也不回地离开江岸。
当夜,在临江王府他设下了一场鸿门宴,邀了巡抚马雄镇过府议事,摔杯为令,将王永年等十一名将佐和马雄镇一鼓擒斩,然后命人“打轿回府”!
大变猝然而来,孔四贞尚被蒙在鼓里。这些日子她也接到各处急报,尚之信和吴三桂军队调动频繁,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时地袭扰她。孙延龄和自己虚与委蛇,她早已瞧出来了。为防止桂林城兵士暴变,她派戴良臣日夜守护将军行辕,每日晚间戌时回府禀报一事务,但今夜已过亥时二刻,戴良臣连人影儿也不见,心中便有些疑惑,令人搬来一张春凳儿半倚在上头,从窗格子里眺望着空的星星出神。
孔四贞正矇眬间,听得从行辕方向隐隐传来号角的声音,接着便是爆豆似的马蹄声,惊得一街两行犬吠声此伏彼起。孔四贞腾地一跃而起,正要使人出去打探,忽听二门穿堂旁墙上藤蔓叶子刷刷几声急响,便厉声喝道:“谁?”
“我……”
青猴儿提着一把半截剑,踉踉跄跄跌了进来,浑身上下像被泼了一桶血水,鲜红的血顺着裤脚在往下滴。青猴儿支撑不住,用手扶住门框,脸色苍白,口里嗫嚅了一下,道:“姑姑……兵变了!你快,快走!”
孔四贞惊呼一声,却只走了两步便立定了脚,问道:“快,是怎么了?”
“孙延龄变心了!”青猴儿鼓着劲吃力地道,“趁他们还没赶来,您快走!到苍梧傅大人那儿去……”这句话没完,青猴儿身子一软蹲卧下去,只用那把半截剑支撑者身子,没有倒下去,却是再也不动了。
孔四贞惨叫一声:“青猴儿!”扑了上去,颤抖的手抚着他乱莲蓬的头发,失声痛哭道,“是姑姑害了你,不该带你到……”她忽然停住了哭,回身取下墙上悬着的宝剑,朝后边大喊一声:“孔家包农奴才们。都出来!”
“没用了。”孙延龄在外边冷冷道。瞧了一眼倒伏在门口的青猴儿,侧着身子跨了进来,对孔四贞道,“我为光复汉室基业,已受了临江王封号,现在外头有千余将佐,请夫人不要作无益之举!”着期外喊道:“将后街围了,没有我的王命,不许杀人!”
“你,临江王?”孔四贞惊怒到极点,反而镇定下来,“吴三佳给你的吧?”
“就算是吧,”孙延龄冷静地回道,“不过你放心,我们是结发夫妻嘛,我岂肯难为你!”
孔四贞盯着孙廷龄审视半响,突然狂笑起来:“恐怕未必是夫妻之情吧?你留着我,是想在朝廷那边留一条后路,是不是?”
“四贞,你……”
“后头这楼,是先父定南王殉节之地。”孔四贞像一座玉雕似的一动不动道,“你既念我们夫妻一场,还是叫我死在那上头,可好?”
孙延龄只将头一摆,两个校尉走进来,劈手将孔四贞手中的剑夺了过去。孙延龄这才笑道:“不管怎样,你们孔家最讲三从四德,我没写休书,你便仍是我的妻子,在家从父,出门从夫。我不叫你死,只是自今而后,你不是四格格,也不是四公主,乃是临江王的王妃!呃——到爱新觉罗玄烨,我看这位皇上决无取胜的可能,至多能与我们划江分治下!你知道么,陕西也已高树义帜,要不了多久,三王将会师直隶,全中国就要掀动了!”罢回身命道:“好好侍候王妃了!”径自拔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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