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带上来了,一个是武秀才,昂首阔步走在前头。走近时,陈潢方吃一惊,原来后头跟的被告竟是河工上赶驴送茶的黄苦瓜老头儿,为人最是忠厚,吃死亏也不会与人拌嘴,怎么会冒犯了这位衣饰华贵的秀才陈潢正自诧异担心,二人已报了名字,那仔个秀才叫叶振秋。“案情”极简单,老黄头清晨起来在东圊挑粪,出来时不防撞上正进茅房方便的叶振秋,弄污了衣裳。
“你们的情形本道亲眼见了,”于成龙在上头说道,“这事极明白,错在黄苦瓜。”
黄苦瓜吓得浑身直抖,磕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小老儿双眼昏花,实在不是故意的,求大老爷”他看了一眼威严的于成龙,下头的话竟没敢说出来。
“本官也很怜你。”于成龙道,“本来事情稀松平常,不告亦可。但叶某不能容你,我亦无可奈何你是愿打还是愿罚”
“打怎样罚怎样”
“打,二十小板,”于成龙道,“罚磕一百个头赔罪,由你挑。叶振秋,你可愿意”
叶振秋挖着鼻孔说道:“既是道台大人断了,就便宜他这一回”
“黄苦瓜,”于成龙拖着长腔,冷冰冰说道,“你想好了没有”黄苦瓜委屈得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小人认罚。小人老了,还要养家,挨不得打”于成龙遂吩咐:“来人,搬一张椅子,请叶秀才坐了受礼”
看着叶振秋大咧咧地坐,黄老汉颤巍巍地跪在一旁一个一个地叩头,陈潢心里突然一阵难过,陡然想起这老汉蹒跚着每日在工地送水的情景。每次见了陈潢,都用粗糙得树皮一样的手捧过大碗请他喝,如今当众受辱,自己为座上客,却连句讨情话也不敢说陈潢不禁别转了脸。
磕到第七十个头时,于成龙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哎,慢着,本道方才忘了少问一句,叶振秋是文生员还是武生员”
“回大人话,”叶振秋忙起身答道,“学生是武秀才。”
“啊,我竟有失计较了”于成龙爽然惊悟道,“文秀才当叩一百,武秀才叩五十便足数了,黄苦瓜,你起来,你已经磕过了数”
叶振秋很觉扫兴,懒懒向上一揖,不情愿地说道:“学生告辞了。”
“告辞”于成龙的声音变得又浊又重。“就这么走不成”叶振秋莫名其妙地看着据案稳坐的于成龙,问道:“观察老爷还有何盼咐”“没什么吩咐。”于成龙脸色一沉,声音干巴巴的,“欠债还债,欠头还头,你欠这黄苦瓜二十个响头,如何料理”
于成龙此言既出,满堂衙役面面相觑。陈潢也蹬大了眼:这种事还有个“如何料理”的叶秀才先是一愣,半日方灵醒过来,脸腾地红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霍霍地跳,挺着胸脯问道:“依着老爷的意思,难道要我这簧门秀才给这个臭挑粪的磕头”
“对了。”于成龙不动声色,“你给他磕还二十个头,各自完事。我还有客人等着办事呢”
“奶奶个熊”这秀才是武的,一开口便动了荤,“你大约犯痰气病了吧也没打听打听叶某是什么根底我姐夫是葛制台”“放肆”于成龙勃然大怒,“啪”地将案一拍,抓起火签便丢了去,“本道先革了你秀才,再治你咆哮公堂辱骂长官之罪,二十个头你一定得还”叶振秋撇嘴儿一笑,扬着脸看了看瘦骨嶙峋的于成龙,吼道:“你敢”
“哼哼”于成龙狞笑一声,“莫说你是葛礼的远房小舅子,便是王子,爷也敢依律究治掌嘴二十”
“喳”衙授们大约平日领教过叶振秋的霸道,现有本官做主,早已跃跃欲试,齐应一声恶虎般扑过来。叶秀才猝不及防,早被死死绑住按跪在地,又怕他有武功,竟不往外拖,就地摘了缨帽,没头没脸就打了二十耳光。叶秀才的脸顿时涨得像紫茄子一般,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打完,衙役们又架着他给黄苦瓜磕了二十下响头,才将此案结了。
陈潢在旁看了不足一个时辰,只觉迷离恍惚,目眩神移,正自发呆,于成龙已无声无息地退堂走了进来,神气闲适得像刚刚散步回来。因见陈潢面前摆着书,点头微笑道:“陈先生可谓手不释卷于某公务在身,让客人枯坐,失礼了”陈潢忙起身揖,答道:“哪里观察大人审断案件如此明快,令人钦佩陈潢文弱书生,在此听得惊心动魄”
于成龙清癯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才士好名,看来他并不厌恶这种真心实意的捧场。陈潢见他颜色霁和,便顺势攀谈道:“于大人,第二案学生领教了。只第一案觉得断得古怪,觉得处分似乎狠了一点。”“狠了”于成龙笑道,“他三日不死,我再枷三日,这样欺主的奴才,岂能放他回去作耗”
“啊”
“此案的底细堂上难以明言。”于成龙叹道,“这奴才与他主母有私已是三年,只嫌了刘印青碍眼若不是瞧着印青这孩子是个孝子,我一兜儿全翻转来,叫他们奸夫奸妇一并死在清江街头”陈潢也叹道:“看这两案,便知地方官不好做,清官尤其难做”
听陈潢说得体贴,于成龙不禁也动了谈兴,叫人端过一杯水来喝着,说道:“这算什么难,只要骨头硬、不向着富户、上官就成。去年我在宁波府,曾只身入匪穴,收抚汤行义一干人,匪首中就有一个不肯受抚的,因见众人都从了,他就独自离去,临走时还说了一副联语,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我同他是什么意思,你猜他怎么讲”他看了看陈潢,又道,“他说:头一句是圣人的话,不必说了;第二句盗跖之言也是真理原木是人。戴了官帽子,就成了禽兽。这个话一年多来一直在我耳边响”
“后来呢”
“这不是草莽之贼,后来我着人擒住斩了。”于成龙的语气很重,看得出心里很不平静,“虽说杀了他,我心里却一直在想:我们做官的,如不能慎独省身、正心立品,岂不真叫他说中了”一边说,目光刀子一样向陈潢扫过来。
“大人不必疑心,陈潢从不入公门为人说官司,撞木钟”陈潢爽朗地一笑,“言归正传,其实方才我们已经在说这件事了是这样,昨日回署,我们几个计议了一下,清江去年遭水,今年春荒如此,也难怪大人着急。靳帅着我来,与大人商议一下赈民的事。”
于成龙眼下整日犯愁的便是这事,苦笑了一下说道:“谈何容易呀这里的大户缙绅,我已召他们来说过了,不许囤积居奇,米价一概平粜,但也得老百姓手里有钱才成啊”
“所以靳大人才命晚生来的呀”
“你是说”于成龙眼中焕然闪光。
“今年河工银子已经派了用场,”陈潢说道,“但去年工银尚有五万,原打算明年修清水潭大堤作赔贴用,现在库中。如大人急用,可暂移过来救荒将来还银也可,以工换银也可,往清江口河堤上栽草,算是河工出项,如何”
不等陈潢说完,于成龙霍地起身来,搓着手连声说道:“好,好有五万银子,可济十万人春荒生计,吾复何忧吾复何愁”陈潢见他如此动情,心里一热,正想说话,于成龙却倏地转身问道,“这银子要几分利”陈潢一怔,又笑道:“还要什么利息都是替皇上办差么,大人何必多疑我们也都是读书人,义利之理也还懂得”一番话说得于成龙高兴得有些坐不住。想想昨日在堤上和靳辅过不去,于成龙倒觉不好意思,遂笑道:“陈先生,休怪昨日无礼,我是急的清江道里开春以来已饿死一百单八人,天罡地煞俱全,数儿大得吓人我连弹压带抚慰,才没出事。但人肚子不是空话填得饱的,为民父母的能不焦心这样,栽草的事我们全包,连树也全由我们栽”
“于大人,正堤上不能栽大树”陈潇说道,“树根固然有固堤的效果,但秋汛来时多有风雨,堤土松软,树干一摇,大堤便容易裂缝决口,这种事学生已实地查看过请大人详察”
于成龙起先还笑着,至此已是敛了。说到治河术,仍旧是道不同不相与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