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桑阿盯着陈潢看了移时,格格笑道:“足下好大的火气!敢问高姓大名?难道我说过靳辅是霸产民贼么?国家治河原为百姓,淤出田亩自然应该归还原地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说的不对么?”
“既承下问,敢不尽言——回钦差话:学生陈潢!”陈潢身子一仰,说道,“国家连年用兵,王上于经济拮据之时,将总河大事托付靳大人,我们岂敢有丝毫怠慢?大人虽未直言靳大人欺民霸田,但意在言中。学生听出来了,不能不自辩一下:这田有多半是前明更名之地,水漫数十年,人事纷乱,早已分不清地界地主了。国家既花钱从河中夺出地来,国家便是地主!即便是原地主,治河时既不出力,又不出钱,现欲赎田。拿少许几两银子,又有何碍?”
“你这是什么话?”崔雅上折遭萧稹的斥责,本来就存着寻事的心思,听陈潢话中有隙,紧叮一句问道:“国家官府捡到民财,难道不要偿还原主?”
靳辅暗想,对这夺地霸产的话此时如不堵回去,不但罪名难当,而且再涸出田地,立时会被一抢而空。河工银两本就亏欠,拿什么鼓励治河民工呢?愈思愈觉事体重大,不能不顶一下这位御史,便冷冷说道:“这田并非朝廷白捡来的,是‘耗国家半库之金’换来的,现下为了节省银子,才把这些清出来的地作为河工工费,大人万万不要误会。”
靳辅比出这一绝大题目,正是朝廷最为忌讳,萧稹喋喋不休的大事,一时谁也不敢再递什么话。半晌,宋文运问道:“怎么于成龙到现在还没来?”
门前一个侍卫忙道:“于大人冒了风寒,身上热得厉害,不能起床。”一时又复语塞。
伊桑阿早变了脸色,因寻不出话驳斥靳辅,打个干哈哈说道:“萧家渡的事,不知老兄作何处置。”
靳辅知他起了刁难之心,谨慎地答道:“辅已经上表自劾,求王上允准折产赔补,等着王上旨意行事。”“靳大人真是个有钱的官啊!”伊喇喀嬉皮笑脸,不凉不酸地说道,“像萧家渡如此浩大的工程也赔补得起?”
靳辅正待答话,厅外门政拿着一封泥金拜帖进来,打千儿禀道:“外头有位爷请见大人。”靳辅接过帖子看时,上头一行细字十分挺拔,写着:靳公紫桓。愚教弟谢澜熏沐谨叩靳辅不禁吃了一惊,忙起身将帖还给亲兵,说道:“原帖不敢承受,璧还谢澜大人,请——请!”说罢向伊桑阿等人一揖,便匆匆迎出来。
伊桑阿正以钦差身份在这儿垂询靳辅,见撇了自己出去会什么“大人”,心中老大不欢喜。那伊喇喀在内务府呆过,却知道底细,忙附耳道:“这位是王上以前的侍卫谢澜大人,四省海关总督,请大人也迎一迎。”
偏这伊桑阿自恃是御史,不肯纡尊降贵,只笑着点点头,说道:“谢澜嘛,我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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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谢澜是来头极大的一个人。他原是萧稹贴身领班侍卫,母亲孙氏是萧稹乳母。自萧稹元年至十七年,谢澜日日侍驾,寸步不离,在擒曹泽、与”三朝”之战中迭次护驾有功,早封了侯爵,深得萧稹信任。外任官中惟有他咨文书简直通九重,但他从不干预地方行政,虽在南京与靳辅见过几面,也只是点头交情——他来河督衙门什么事呢?
靳辅心里折腾着,见谢澜已进仪门,遂朗声笑道:“澜弟,你果真行事与众不同!青衣布袍、小轿奚奴飘然而来,真有林下之风,岂不令人羡煞?听说弟在南京出门,常带着书在轿中读,这般儿好学,又令我辈愧煞哟!”
“哪里是什么好学!”谢澜微笑道,“我不是地方官,一出门百姓见了总鞠躬行礼,实在受之有愧,抱一本书当幌子遮羞罢了!”说着二人携手升阶,又问道:“紫桓,听说钦差在你这里,怎么没见呢?”
伊桑阿这才忙起身迎上来,一躬笑道:“谢澜大人,怎么在南京没见着你呀?”靳辅便忙一一介绍众人。
谢澜含笑看着四个朝臣,一一躬身作礼,谦逊地说道:“兄弟原是王上的奴才,方从广州回来。因听说钦差大人在此,惦记着主子爷的身子,特来请安!”说着便行下大礼,请萧稹的安。
那伊桑阿南面受礼,惬意地扫了一眼众人,双手虚扶谢澜起身,一边笑问:“谢澜大人,你刚从外地回来,风尘仆仆便来给王上请安,这份忠心,兄弟回京一定奏知圣上。”
谢澜忖度伊桑阿话意,似有问他来意的味道,呵呵一笑,说道:“谢某一来面见御史,请主子安;二来听说萧家渡决溃,顺便看看紫桓和振甲二公,有什么难处。这河堤一决,百姓得赈济,工程得修复,兄弟从海关上带来了二十万银子,暂借给河工。杯水车薪,聊有小补而已。”
谢澜谦逊有礼,淡淡言来,说得十分笃定。以他的身份,又断然不是玩笑。一时间不但靳辅、伊桑阿等,连陈潢一干人无不瞠目结舌。伊桑阿半日才回过神来,笑道:“谢澜大人,你可真能雪中送炭呀!”
谢澜听他话中有刺,但他涉世极深,从不惹是生非,便道:“雪中送炭哪里敢当,都是王上的差使么。我那里能帮一把,总不好袖手旁观嘛。”说着,从袖中抽出银票递给靳辅道,“叫他们到南京海关府中提银子就是了。”
“这怕不大合适吧?”伊桑阿突然觉得自己有受辱的感觉。这个谢澜半路杀出,太莫名其妙了。忍了忍还是憋不住,笑道,“拆了东墙补西墙,那么东墙呢?”
伊喇喀吃茶装聋子,崔雅是个不晓事的,便趁机说风凉话:“看来做官的都得交个好朋友,有门好亲戚,有了事就好有个照应啊!”宋文运踱到厅角不显眼处与陈潢、封志仁和彭学仁说闲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