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钱塘闹市,这家酒铺店面不算大。
不过能开在这里,其生意自然也不会差。
加上这掌柜老头确实有一手酿酒的好手艺,家传的美酒珍珠红,十里八乡闻名。
平日里,店中总是酒客满堂。
其中少不了远道而来,只为品尝一口美酒的客人。
甚至达官贵人之中,也经常会遣下人前来采买上一些,带回府上。
店铺不算大,里面也不过摆着七八张方桌。
四面墙上,堆叠着一只只黑沉的大酒缸子。
此时,内中的景象,却让人不敢直视。
地上、桌上、墙上,都糊上了一滩滩粘稠的血色。
桌椅也翻倒了一地。
黑沉的酒缸子,碎了好几个,有着琥珀光泽的淡红酒液在地上蔓延。
处处一片狼藉。
人们这才知道,刚刚在外面闻到的一股怪味儿是怎么回事。
那是浓郁的酒香,加上更加浓郁的锈味,和一种污秽的腐臭味儿混合在一起。
这种锈味儿和腐臭味儿,就是店里那一滩滩的粘稠血色。
那是血。
不仅是血,看那粘稠度,恐怕是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弄得跟米糊一般的血肉。
还混杂着一点白的绿的黑的
总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头儿,这不是”
几个捕快捂着口臭,看着店中的情景,嫌弃中带着几分惊异。
李捕头抬起手打断。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因为这样的景象跟之前几个月中,接连发生的几桩案子,都一模一样。
却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说出来,否则只会搞得人心皇皇。
“掌柜的,这怎么回事”
李捕头一边看着,一边随口问道。
“掌柜的,问你话呢”
他手下的捕快见老头只是缩着脖子,双眼紧闭,两手合什,口里不断喃喃念着阿弥陀佛,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
“哎哟哟哎哟哟”
掌柜老头跟触了电似的,全身都剧烈地抖了一下。
“有本捕头在,你怕什么”
李捕头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老头顿时感到他手掌上传来一股灼热,令他如同依靠在火炉边上,很是安稳。
“呼”
老头缓过神来,长呼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店中。又急忙移开目光。
“李捕头啊,这可不关小老儿的事啊”
老头一开口就叫起了屈“小老儿向来是良善之民,一向本本分分,哪里知晓还能碰上这等祸事”
“又没说是你干的,你急什么急”
李捕头不耐道“本捕头在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再不说清楚,本捕头可真要把你带回衙门去审问了”
“不不不”
掌柜老头被这一吓,也不敢再啰嗦“李捕头,不是小老儿不说,实是小老儿也不知怎的,”
“今日晌午,小老儿和往日一样,好端端地店中卖酒,”
“李捕头你也知道,小老儿别的不会,一辈子就这么一门酿酒的手艺,大伙儿也都还捧场”
掌柜老头也不知是人本来就这性子,还是被吓到了,嘴里絮絮叨叨,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闲碎的话。
李捕头咬着牙,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老头说到了紧要之处“李捕头,您不知道哇,可是吓死小老儿了”
老头一脸惊恐地比划“客人好端端地坐着,突然旁边就有一篷血泥秽物喷洒了过来”
“可不是我胡说啊”
老头往身后一抓,扯出了一个十来岁的年轻人,这是他店里的使唤小厮“你看看,当时他也看见了,还被喷了一身脏东西”
他语无伦次地说反复说了几次,人们都慢慢听明白。
原来,在他店里的那些客人,正就着小菜,喝着小酒的时候,突然听到砰的一声轻响。
然后就有几个客人惊声大叫起来。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身上被溅了一脸血泥秽物的。
在大家都惊慌莫名的时候,又亲眼见到一个酒客砰的一声,就突然不见了。
只看到一篷血雨肉泥炸开。
除了原地留下一滩秽物外,一块肉、一根骨头,甚至一丝头发丝儿都不见。
这下可把酒客们吓坏了,纷纷尖叫着逃跑。
店中的狼藉,翻倒的桌椅,破碎的酒缸,其实都是人们在逃跑时撞翻的。
在逃跑时,又接连有几个人突然炸出一蓬蓬血泥,消失不见。
最终逃出酒铺的,还不到一小半儿。
“活着的人呢”
李捕头回头身手下问了声。
一个捕快指着一边,应声道“都在那儿呢。”
发生这样的事,人都被吓傻了,根本想不到要去报官。
不过如今的大唐,不可以常理来揣度。
发生了这事不久,府衙便知道有异事发生,李捕头这才带着人赶了过来。
有约莫七八个人,被两个捕快聚在一旁,满脸惊恐,却也不敢离去。
以大唐如今的威望之盛,没有比待在官差身旁更安全的地方了。
“行了,把人都先带回府衙安置,”
李捕头扫了一眼店中瘆人的景象,回头吩咐道“再去观天阁知会一声,请位法师或文士过来看看。”
观天阁是三百余年前,人皇亲自设立的一处特殊所在。
内中延请供奉天下高人,不论出身,但凭本事,只要能通过朝廷的重重考试,便能获人皇亲封观天阁学士,有功名加身。
释道儒三教,皆囊括其中,甚至天下百工,也多有人在。
大唐有如今极乐盛世,如今已遍布天下各州县府的观天阁,可谓功不可没。
比之不良人大多是武人出身,对于这种神神怪怪之事,还是观天阁中的那些学士老爷,更在行些。
接连几闪相似的怪案子,让李捕头知道,这已经不是他们可以处理的了。
至少凭钱塘县的不良人,还力有未逮。
“是”
“都散了散了”
一个手下领命离去,李捕头便向四周挥手驱赶围观人群。
这些吃瓜众虽然被酒铺里的景象给吓得不轻,也被恶心得够呛。
但很快便缓过神来,脸上除了几分余悸,倒是没有多少惊恐。
因为他们对这些不良人捕快还是很有信心的。
李捕头口中的观天阁,更是让他们觉得心安。
还有说有笑地,对着店中指指点点。
见李捕头模样,也知道热闹是看到头了。
带着点意犹未尽,人群就慢慢散了。
李捕头等众人散去,进入店中,四处查看了一番,一如他所料,什么也没有查出。
前几次也是这般。
他是个武人,一身武道不算弱,也不算出类拔萃,中规中矩。
他作为不良尉,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官差。
对于大唐的一些秘闻,也算是有资格接触那么一点。
知道如今天下人人可修习的武道,似乎皆是出自一位圣僧之手。
那位圣僧,听闻贵为人皇之师。
当今人皇,有意开创大世,使天下人人如龙,人人自强。
便向那位圣僧问道。
那位圣僧如何为人皇解道,自不是常人能知。
但这布武天下之举,显然便是出于那位圣僧。
便连天下武夫所修习的,也大多是那位圣僧所创的一部武藏。
从藏精筑基,为后天一到三等,称为武道初境。
到打开气窍,养五脏血气,蕴不凡之力,为后天四到六等,武道下境。
若能使五气透顶,便能一举踏入武道上境。
及至九登,五气汇聚,凝如狼烟,上冲云霄,便可称武道极境。
听闻,在极境之上,还有更高深的境界。
李捕头却是差得太远,尚不得知晓。
他二十来岁的年纪,踏过了武人最重要的筑基,藏精之境,打开气窍,达到了后天四等。
于下境中,也不算弱手,他已经很满意了。
打开了气窍的下境武者,气血浑厚,已能对妖鬼之流,产生一定的影响,也能稍微觉察到一些妖鬼气息。
但这接连几桩怪案,看上去明明是妖魅作怪,但李捕头却没有在现场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异常气息。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修为不足。
所以,在观天阁来人确定之前,这件案子,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头绪了。
看了看日头,已经西落,天色将晚。
他这个人,有些好处,心胸开阔,凡事很是看得开。
心中虽颇有些迂腐正气,却也不去钻这牛角尖。
左右在观天阁学士察看之前,暂时也察不出什么,又到了交班之时,李捕头便径直回了衙门,交了班,便赶回了自家。
才到家门口,还没进去,便听到家中有人声传出,夹杂着欢笑之声。
李捕头听着,似乎是自家老母的声音,似乎与人相谈颇欢。
心下纳闷,便走了进去。
来到堂下,就见自家老母与一个头戴红红,涂脂抹粉,把一张脸抹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婆子在说笑。
一见他进来,两人都是眼睛一亮。
自家老娘自是见到他的欢喜。
但那装扮瘆人的婆子,那眼子亮得似要吞了他似的。
“公甫啊,你可回来了”
李母见到儿子,一脸欢喜地招呼。
“娘,什么事这般开心”
李公甫见自家老娘难得开心,也就忍了那婆子的打扮,堆出笑意,见了个礼,便来到老娘身旁。
李母满脸欢笑,指着旁边的婆子道“这位是西街的红娘许婆婆,是专程来给我儿说亲的。”
“哎呀,娘”
李公甫翻了个白眼“我还年轻,说什么亲啊再说了,儿子我这刚刚当上捕头,府衙里不知道多少事呢等着我去做,哪里有这闲功夫”
“你还年轻”
李母笑眯眯的神情顿时一变“二十几岁的人了,街坊邻居哪个小子在你这年纪不是儿女双全了隔壁王秀才,比你都小一岁,人家明年就抱孙子了”
“捕头你一个小小的捕头,怎么还以为自己是县老爷忙就不娶亲了你再忙忙得过皇帝老爷,人皇帝老爷还有三宫六院儿呢”
“哎哟我的娘诶”
李公甫差点吓尿了,头疼地道“当今陛下也是咱们能瞎议论的吗您可少说点吧”
“我说怎么了怎么了你老娘我说什么了三宫六院本来就是好事儿,便是让皇帝老爷听到了也不怕圣明莫过于当今,哪里会跟我一个老婆子计较”
这李母看着柔弱,说起话来倒也有几份悍气。
“哎李夫人,莫要动气,”
旁边一直笑眯眯的婆子终于开口,劝了两句,便朝李公甫道“李捕头,俗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
“不是我老婆子多事,确实是李捕头年纪也到了,若是再不成亲,你不急,令堂可真要急出病来了。”
打眼观察了下李公甫的神色,见他似有愧色,便笑道“李捕头,老婆子我也不是胡乱给人牵那红绳儿的人,你且听听老婆子为你李捕头相中的好人儿再说。”
说到这里,李母就先乐了“我儿啊,许婆婆说的,便是那西湖边上的许家”
“这许家世代经商,家中富裕,有一女名为许娇容,年方二八,知书达礼,相貌端庄,你想要娶人家,还得看人愿不愿,你还嫌弃”
如今的大唐极乐盛世,并非一人一家之功,乃是百家并举,百花齐放,方才造就了这般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盛世。
士农工商,除“士”仍高一等外,也并无哪一行哪一业,就会遭人白眼。
她说的许家,世代经营药材,说家境殷实都是谦虚了,在这钱唐县中,说得上是屈指可数的豪富之家。
虽说她并非嫌贫爱富之人,但家世却也是能衡量一个人的绝好标尺。
那许家小姐,自幼有良师教导,知书达理,为人大气,无一般小门小户女子的斤斤计较,实是良配。
李公甫心中微动。
那许家小姐的名声,他倒是也有所耳闻。
“呵呵呵”
那许婆婆何许人物李公甫眼中一闪而过的神情,便被她抓住了,知道此行应是十拿九稳。
笑了一声,便做出一副神秘的模样道“不瞒二位,我与那许家乃是远亲,去岁,那许家夫人怀了身孕,如今怕是再过不久便要临盆,”
“许家老爷请了观天阁的学士老爷看过了,说是位公子,”
“那许老爷觉着,许家香火有继了,这以往捧在手心,舍不得嫁的女儿,见也到了岁数,便起了意,托老婆子我给寻摸一个合适的,也没有多大要求,只要往后,能帮着照看照看那许家公子,便行了。”
“我说那哪行我许婆婆什么人我说媒什么时候将就过一定给许老爷您寻一个乘龙佳婿”
“你李捕头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了不良尉,以后不是登堂,便是入阁,天大的前程啊配他许家,那是绰绰有余”
大唐有观天阁,也有冲霄堂。
前者尽收天下奇人异士。
后者为天下武夫所向往,朝廷大将,尽出于此。
登堂入阁,是天下有志之士的理想,在民间,便成了一个人前程远大的形容。
“这”
李公甫其实已经有意,不过在这方面面皮有些薄。
在自家老娘和婆子的一番劝说下,也就半推半就,答应了下来。
那许婆子也是个利索的人。
这里才出了李家,第二日便又过来,说许家答应了。
要了李公甫的时辰,去寻了人和许家小姐一对,便定下了日子。
刚好就在一月之后。
说来也巧,他与许家小姐成亲之日,许家夫人还真就生了,诞下了一个小公子。
许老爷早早就请高人按时辰取了十好几个名字。
许家公子生下的时辰,正好就应了其中的一个。
姓许,名仙
天地之大,世间之事,凡夫俗子所见,不及其中亿万之一。
李、许两家双喜临门之日,并不知晓,许家小公子就要诞生之时,天地之间,有一道道目光看向高天。
一颗星辰光芒大盛,其中有紫光隐透。
光芒一绽即隐,便倏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