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洁,云色如海。
晚风轻轻掠过,惹得竹林沙沙作响。云海翻起浪涌,平铺在山坳沟壑中,直连天际。
张大康站在崖前的突石上,脸色平静,端看脚下的云海和天穹的繁星,内心起伏不定。
这茫茫云海,邃空繁星,自己是何等渺小。
悠悠岁月,闲云浮眼过,不负少年头。
恍惚间,似看到一个身影,恣意洒脱,风流不羁。百年多的时光匆匆而过,山川未变,日月未变,而是人心,却越来越看不透了。
他长叹口气,忽然想到一事,又面露憧憬的笑了起来。
竹林间,缓缓行来一人。
那人白衣绿裳,衣袂翻飞,行走处姿势优雅,身材秀美,彷如一仙子。似乎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但明眸里却沉淀着岁月流转的坚决,面若桃花,朱唇轻启。只是眉间微蹙,却已让人心生怜惜,丝丝香风从她身上飘然而出,令人如醉。
若平常人见了,必定会被她一身仙气所迷。
她轻步向前,望着负手而立的张大康,脸上有些担心,蹙眉喊道:“张师兄。”
张大康回过身来,微微一笑,道:“颜师妹,你来了。”
云昊山上碧波潭,皆是云昊门中的女弟子,因此又被称呼为‘仙女潭’,此人便是碧波潭的首座颜沐霜。
颜沐霜微微颔首,脸上担忧之色并未消散,道:“张师兄,叶师妹向来福重,定不会有事的,你莫担心了。”
张大康脸上浮现出几分倦色,想到妻子从前日开始生孩子,到今日都没有生下,心中不免生出忧虑来。
他看着眼前的云海,长叹了口气,沉声道:“都是我不好,若是我能早些回来。哎…”
颜沐霜上了那方突石,眺望天边繁星,劝慰道:“天下之事,你又怎能全顾得?正道中人,本就该除妖降魔,好在此次妖祸已平,你也别太自责了。”
张大康心中会意,可无奈他还是放不下叶素素。浮云掠影,月照山川,此时仿佛都入不了他的眼,本想寻着此处静一静,已经两日未曾合眼了,可他又并非铁石心肠,怎能不去想。
夜虫在竹林间低鸣,那脚下的云海也似纠缠着一缕愁色。
良久,两人无话,只是在静静的等待,林野间沉静冷寂,可二人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
颜沐霜从月光中回过神来,几许过往,似牵动着心弦。她忽然想到一事,收起脸上的悲伤,眉头皱起,道:“清玄师兄昨日从山下回来了,好像受了伤。”
“怎会?”张大康突然被惊醒,震惊之余,是深深的无法相信。疑惑道:“以清玄师兄的道行,当今天下能够伤他的不出其二,唯有通天阁的阁主宋远朝能与之相比,他似还要更胜一筹。那魔道妖物更是不在话下,又怎会受伤?”
颜沐霜脸色疑惑,微微摇头,道:“这个不知。此次妖祸横世,又逢天材地宝流出,各方势力都有异动。清玄师兄一向行事乖僻,这次下山伏妖也没与我们同去,至于他遭遇了什么,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了。”
张大康听完话,心中疑惑更甚。他们这一代中,虽辈出翘楚,可最耀眼的不过二人,小师弟秦慕风天资聪颖,二十五岁修行便至太微镜,只可惜误入歧途,悍然陨落。大师兄清玄,悟性极深,各种功法信手拈来,在同辈人中无人可比,怕是如今已达太清镜瓶颈,不出二十年,便可达太玄镜。世人皆好修道成仙,可欲成仙之人,不仅要历经七灾八难九劫,悟性却是更为重要,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要说当今天下正道有谁还有成仙之资,非清玄莫属。
可就是这般人物,也受了伤,细想下来,令人不寒而栗。
山外青山楼外楼,难道天下还有更厉害的人物?
张大康细思极恐,千百年来,人妖争斗不断,看样子每一次都是正道大获全胜。可又有谁知道,在幽暗深处,到底藏匿了多少怪物,它们不出世则已,若出世天下生灵必遭涂炭。
隐隐想着,额头竟然生出些许冷汗。
颜沐霜见他呆立在地,不再言语,皱眉问道:“张师兄,你怎么了?”
张大康回过神,道:“没什么,突然想起某些事。”收起方才所想,这才发现手心已全是汗水。
“什么事?”颜沐霜不解问道。
张大康自然不想将心里所想说出,若不然便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故作脸色凝重道:“此番天下大乱,不知师妹可知那天材地宝归了何处?”
“这个…”颜沐霜一双秀眉紧蹙,低下头若有所思,良久,才娓娓道来:“那日在云阳城同宗门众人分别后,我便率领门下弟子一路西行,道中倒也平静,只是遇到些百年修为的小妖,连千年的妖也未遇见。可到了擂鼓山下的花滩镇,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们在哪里遭遇了一场血战!我率领的门下弟子原本有九人,可在那场血战后,却只剩下四人。哎——”
颜沐霜长叹口气,眸间闪烁着泪光,继续说道:“原本擂鼓山的花滩镇只不过是个小镇,平时冷冷清清,鲜有人来往。可我们到的那日,镇子上却热闹非常,聚集了各色各样的人。有同我们一样的道士,有通天阁的人,还有些服饰怪异的人,似乎并不是我中土人士。大家看似其乐融融,却各自心怀鬼胎。经过打听,我才知这些人聚在这里,正是为了那不世出的天材地宝。妖祸横世,我无心参与争夺,本想往西再走,见天色已晚,便和弟子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落脚。半夜,轰然的雷响将我们惊醒,小镇火光肆虐,已是杀喊声一片。原来是妖祟作乱,想要血洗花滩镇,我未及多想,便率弟子们迎了上去。这些邪魔外道中,不仅有千年老妖,竟还有修罗宗的人,一番缠斗下来,虽毙敌不少,可我们也陨了五名弟子。历经苦战,花滩镇遍地死尸,沦为地狱。我带领余下的四名弟子在擂鼓山林中休息了一天,这才又匆匆上路,路上行人不少,我们碰上了通天阁的人,从他们口中得知,这天材地宝竟然被一个神秘人给劫了去。再问时,他们也不多说,看他们脸色忧伤,我猜想其中必有隐情。后来…”
颜沐霜看了眼张大康,脸上涌出些许犹豫,又匆匆隐去。她挥了挥长袖,继续说道:“后来,我们西行至幽冥鬼沼之边,得知妖祸渐渐平息,便返回宗门。路上我们听到传闻,说是那日擂鼓山上风云大作,是有人为了抢夺天材地宝在斗法,连通天阁的镇阁长老也命丧其中。”
“镇阁长老?”张大康心中一震,回想起那日在密林中,自己也遇到了通天阁的人,其中便有一位是通天阁的镇阁长老风啸天。可那日通天阁的人不知因何原由竟然要对一个无故孩童下手,实是让人匪夷所思。
颜沐霜见他脸色凝重,心中不禁纳罕,疑惑问道:“难道师兄也遇到了通天阁的镇阁长老?”
张大康隐了脸上惊疑,微微一笑,道:“那倒没有,只是这通天阁的镇阁长老一向行事隐秘,却不知为何卷入天材地宝的纷争之中,实在令人不解。”
“是啊。”颜沐霜轻叹了口气,“世人皆想得到那天材地宝,却不知又白白枉送了多少性命。此番通天阁想必元气大伤,陨了一名镇阁长老,天材地宝也被夺了去,真是得不偿失。”
“若世人真的有师妹般的清心寡欲倒也好了,这世间便少了许多杀戮。”张大康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可世人不知,有些事,我们也未必看清。”
颜沐霜深谙话中的深意,恍惚间似看到一条身影,白衣长剑,却又默然消失。她向前寻去,除了悠悠星空,又有何物?脚下云海翻涌,映着月光,若时光流水,岁月韶华。
几多岁月流逝,那人儿,又在何处?
思念如醉,佳人成痴。
“师父!师父!”
竹林间突然传来呼喊,让颜沐霜和张大康浑身一震。
张大康心里一沉,从突石上率先越出,颜沐霜紧随其后。
“师父!师娘—师娘生了!”来人喘着粗气,大声喊道。
张大康径直迎了上去,兴奋问道:“老三,你说什么?”
来人脸上喜悦难以掩饰,深呼了口气,道:“师娘生了,是位小师妹,母女平安!”
“太好了!”张大康喊道,脸上愁容烟消云散,难掩心中兴奋。
颜沐霜也微微笑着,秀眉终于舒展,轻松道:“我就说师妹向来福重,这不一点事也没有。如今要恭喜师兄了,得了位掌上明珠。”
“哈哈,甚好!甚好!多谢师妹!”张大康笑的眉飞色舞,“想不到我张大康这棵老铁树也开花了,哈哈哈!”
颜沐霜微笑颔首,心中隐隐替师妹高兴。岁月流转,物是人非,感动如暖流般窜入她心房。她许久未曾这般笑过了,平日里她都已冷面示人,可今天却笑的无比灿烂,若春里苏醒的花儿,沐着阳光,香气逼人。
老三看到师父如此高兴,心中也十分喜悦。平日里师父只对九师弟关怀备至,对他们则很是严厉,能见师父一笑,可是件稀罕事。他突然想起方才师娘交代的事,向张大康道:“师父,师娘说了,让你给小师妹取个好听点的名字。”
“名字?”张大康若有所思,眉头皱成一团,良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奈只得向颜沐霜笑道:“师妹,你看…,你知道我向来不谙文采,不如你为小女起个名字好了。”
颜沐霜微微点头,望向苍穹的白月,思绪如泉涌,往事一幕,令她如玉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忧愁。
白云悠悠,月光翩翩,君不知归处,吾又魂归何方?
淡淡泪水划过她如痴的娇颜,如芙蓉出水般,不然一丝尘埃,却涂满了忧伤。她轻轻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窃纠兮,劳心悄兮!”
山野无声,竹林无声,似乎一切都沉默了。
月影如醉,浮云若虹。良久,她才轻声道:“便叫‘舒月’吧。”
“舒月?舒月!好名字!”张大康心里乐开了花,“多谢师妹了!”他道了声谢便带着老三离去。
悠悠竹林中,惶惶月影下,便只留得了她一人。
几十年思念如潮、如浪澎湃而来。她不甘的尖啸了声,风起风落间,将愁绪化为凌冽剑影,寒光尽处,翠竹纷纷倒下,仿似这斩断的,是离愁,是情丝。
可情真的那么容易断吗?
她恨他,恨那个负心的人,却又不可遏制的想他。
她笑自己,笑自己痴,可又有谁能看破红尘?
生劫易渡,情劫难了,他又何尝不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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