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云谷,静思堂。
老九带着小师弟和小师妹安静的跪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张大康坐在堂上,脸色铁青的盯着跪下的三人,目光从老九身上移向旁边的无戒,再瞟了眼一脸委屈的女儿,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成了花脸,冷冷的闷哼了一声。他看了眼正战战兢兢的老九,沉声问道:“老九,说说吧,早上干啥去了?”
老九抬头看了眼向来严肃的师父,又望了望身边跪着的师弟和师妹,低下头道:“我带着小师弟和小师妹去竹林玩了。”
张大康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看着面前一个七岁两个三岁的三个孩子,无戒一脸懵懂的看着他,脸上满是木讷,舒月则眨巴着大眼睛,小脸上满是委屈,似是要哭出来般。他们的小脸上满是黑渍,连嘴边也沾了一圈,像是长了胡子,看着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按照以往的惯例,老九带着两个小不点儿,不是上山赶兔,就是下水摸鱼,今日定然也是少不了,张大康整日被这仨孩子烦恼,可看着他们一脸无辜的样子又舍不得打,长长的叹了口气,将目光对着老实的无戒,温声道:“老十呀,给为师说说,今天你九师兄带你和小师妹在竹林里都干啥了?”
无戒怯生生的看了眼师父,嘴巴砸了两下,口间还残留着蜂蜜的香甜,他舔了舔嘴,低下头看了眼身边的九师兄,小声道:“小师兄带着我们去捅蜂窝了。”
无戒声音微小,张大康听得并不大真切,皱眉道:“你声音大点,为师没听清楚。”
“爹—”还没等无戒再开口,一旁的舒月倒是娇声声的喊道,她用手将嘴抹了抹,小脸上印上两个酒窝,微笑道:“小师兄带着我们去捅蜂窝了,那蜂蜜可真甜呢。”
“什么?”张大康从坐上站起,担心的看了老九一眼,道:“老九,到为师跟前来。”
老九站起身,看了眼正冲着自己嘿嘿直笑的小师妹,低着头走到张大康面前。
“把头抬起来!”张大康厉声道。
老九吓得身子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的抬起头,一脸沮丧的看着师父。
看着老九脸上肿的厉害,生生比平日胖了一圈,连两只眼睛也只剩下一条缝了,做师父的张大康心中涌出一阵心疼,用手摸了摸他的脸,皱眉问道:“疼不疼?”
老九看着师父,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坚强的摇了摇头,道:“不疼。”
“不疼才怪!”张大康瞪了他一眼,将脸色放的平和了些,道:“春起里蜜蜂采蜜,又不碍你什么事,你去招惹它做甚?”
老九浸着泪眼望着师父,想到和小师弟小师妹在竹林间吃着蜂蜜欢笑的场景,脸上浮现出微笑,道:“小师弟和小师妹想吃蜂蜜,我就采来给他们吃。”
他说着,脸上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喜悦,似乎把自己遭的罪全然忘了。张大康看着他,似乎久藏心底的那份感动又深深触动了下,自己尚是孩童时,又何尝不是这样,为了小师兄的那句‘想要逮个松鼠做宠物’,他不惜在松树底下等了三天三夜,只不过为了博得他一笑,他心中欢喜。
有时候,对别人的付出没有缘由,却能深深的感动着你。
张大康用手轻轻的摸着老九的脸,眸间闪烁着无尽的思绪,道:“那师弟和师妹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去摘吗?”
老九看着他,皱眉苦思了一会儿,笑容从脸上散开,道:“摘!只要小师弟和小师妹喜欢,我便摘了给他们!”
张大康满怀微笑,故意逗弄他道:“那要是摘不到呢?”
“那就…”老九昂着头思索,眸间闪烁着精光,突然笑道:“那就做一个给他们!”
“哈哈哈…”张大康摸了摸老九的头,眉开眼笑道:“好啊!好啊!”
“爹爹!”看着张大康满脸笑容,舒月大眼睛咕噜噜的转动,猜想爹爹定是不生气了,唤了一声扑进了他怀里。
张大康的笑声在静思堂的木梁上久久萦绕,他也许许久未曾这般笑过了。
匆匆人影,刹那芳华,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笑声中还夹杂着苦涩的泪眼。
朦胧处是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是一个总追在他身后,喊着他“十三师兄”的白袍小道童。
阳光透过竹叶间的缝隙,温柔的洒在窗棂上,不时随着风儿,斑驳摇曳。
老九躺在床上,睡的正香,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似在正做着一个好梦。透过窗棂的阳光安静的落在他脸上,将他圆嘟嘟的脸镀上一层晶莹,显得分外纯净。
叶素素坐在床边,看着他被野蜂蜇的满是红疱的脸,皱着眉,心中隐隐心疼。她用手轻轻抚着老九的脸庞,想起这个胖嘟嘟的家伙第一次上山的场景,心底不禁渐渐涌出些许怜悯。
那日屋外鹅毛大雪,北风吼得正紧,他也不过一岁多大,尚在一张洁白的狐皮襁褓中,当丈夫将他从外面带回来时,他正哭的厉害,连嗓子也哭哑了,小脸冻得青紫。是她看了心疼,眼中浸着泪暖了他一夜,才救下了他的命。此后的几年,这个胖嘟嘟的小人儿便成了竹云谷中的‘喜宝’,给向来冷清的谷中不知增添了多少欢声笑语。
转眼他在谷中便是第六个年头,如今也七岁了。
叶素素轻叹了口气,看着老九的眼中似乎又浮现出他带着笑意的胖嘟嘟小脸,还有一双如水般清澈的大眼睛。那声奶里奶气的‘师娘’,仿佛击穿了岁月,又来到了她的耳旁,她微笑着,心中若洒进了阳光般明媚。
不知从何时起,连自己也这般多愁善感了?她笑了笑,望了一眼窗外竹叶间正斗嘴的两只鸟儿,低头看着床上安静的老九,将药一点点敷在他脸上。
老九睡熟时做了一个好梦,他梦到了在明媚的阳光下,自己带着小师弟和小师妹在一片花海间尽情奔跑,欢喜的笑着。那花海间点缀着各色各样的花儿,宛若人间仙境。渐渐的,他感到了脸上的冰凉,却是那被野蜂蜇过的刺痛,正渐渐消失,整个脸颊感觉凉飕飕的,很是舒爽。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朦胧中似乎看到了一个身影,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亲切。
窗外阳光直将他的眼睛刺得生疼,他不得不眯着眼,再次睁开时,看到师娘正安静的在给自己脸上敷药,心中涌出阵阵暖意。“师娘。”他轻声喊道,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醒了?”叶素素温柔的看了他一眼,敷完最后一个红疱,微笑问道:“脸还疼么?”
老九咧嘴一笑,摇了摇头,道:“不疼了,谢谢师娘。”
叶素素莞尔一笑,用手理了理老九额前的头发,温声道:“老九,你已经七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以后可不能再干这样的傻事了。”
老九看着师娘,认真的点了点头,窗外的阳光映在他眸子里,如水划过。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小师妹和小师弟天真的笑脸,似乎幼小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向叶素素皱眉问道:“师娘,为了小师弟和小师妹也不行吗?”
叶素素心头微微一震。多么干净的心思呀!她在心里叹道。望着老九的眼中更多了几分温情,道:“不行。”她浅笑,“只有自己好好的,才能保护好别人。师娘知道你向来喜欢小师弟和小师妹,可你总是这样犯险讨他们开心,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遭遇了不幸,那小师弟和小师妹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他们要多伤心呢。”
老九认真听着,眉头微微皱起,陷入了沉思。师娘说的话有些他听的并不大懂,可是如果有一天再也见不到小师妹和小师弟了,他大概会哭死的吧。从小师弟和小师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他便每天央求着师娘看一眼摇篮中的他们,后来师娘若是有事,他便成了照顾两个孩子的小大人了,陪他们哭,也陪他们笑。不知从何时起,他心中早已把小师弟和小师妹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人,在谷中师兄们整日忙着修炼道法,连八师兄也要比他大上五岁,虽然众位师兄们都爱护着他,可是他心里唯有小师弟和小师妹才是真正能够挂在心尖上的人,为了他们那声稚气的‘师兄’,似乎他冒再大的险也值得。
或许在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心里,还不知道誓言的分量有多重,可是他知道,自己一定要好好保护小师弟和小师妹,不能让他们受到半点伤害,连哭也不行。
窗外竹涛阵阵,将一份沉默杂糅进安静的时光里,随风远去。
老九心里铭刻下了对小师弟和小师妹最深的情愫,或许无言,或许厚重,也或许连他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却在他只有七岁的心底埋下了一颗为此一生的种子。
我愿守护小师弟和小师妹永远的欢乐。
他告诫自己,看着师娘,小脸上坚毅道:“小九知道错了师娘。我不会再犯险了,我要跟着师父和师兄们好好修炼道法,保护小师弟和小师妹。”
老九微笑着,笑容如窗外琳琅的春色,温婉如初。
只是一个七岁孩子稚嫩的几句话,便让叶素素眼角泛着湿润。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与秦师弟的至深情谊,不惜令他与众人为敌,得罪满门上下,可到头来,换回的便是他那头也不回的决绝。
一朝山雨,半世沦秋,一夕断剑,此生流离。
或许只有她才最懂自己的丈夫了,曾经少年不经事印在心底的誓言,最终化为了他心中的不甘,化为了不舍,化为了一生之痛。
夜深无人时,他的叹息,又何尝不是她的怅然。
叶素素眼中浸着泪水望着老九天真的笑脸,她的心中好似云海翻涌般卷动着一切,流淌着的,是莫名的感动。她用手温柔的抚着他的脸,道:“无论以后小师弟和小师妹怎样,你作为师兄一定要好好保护他们。”
老九想也没想,道:“嗯!师娘!”冲着叶素素重重的点下了头。
师兄,你心中的遗憾,便由老九来守护吧。叶素素在心里念着,抬眼望向窗外随风婆娑的翠竹。
阳光透过竹叶间的缝隙,正闪烁着如星光般的璀璨,浩瀚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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