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镇武司丹药房中。
这里既是用于武人们寻常疗伤与静养的地方,同时也存储着整座长安镇武司这些年四处收集而来的各种稀缺药材以及成品丹药。
这样一处若单论其重要程度,比老王手下那座兵器库都只高不低的地方,竟然会让一位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掌管着,这也算是长安镇武司几大不可思议之事中的一件了。
外界对此,自然有着许多猜测。
有传言说,玉儿姑娘来自那座施恩天下数十年,被江湖人公认为决不可犯之的药王谷,乃是药王孙思邈的得意弟子,也有传言说,玉儿姑娘其实是江湖上那位地位不输药王大人半分的三蛊堂鬼郎中的孙女儿,更有传言说,玉儿姑娘其实也是一位有修行的武人,而她的天赐武命,乃是世间最为罕见的,可以替人疗伤的那种。
只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来自外界的揣测,这位玉儿姑娘都没有直接承认或者否认过,而长安司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要认真打探过,既无确切的内部消息,外面的传言自然就变得愈加玄乎了起来,不过在传进来之后,也只是他们闲暇时的一些笑谈罢了。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便是这位哪怕在制药的时候,都是一副怯生生模样的害羞小姑娘,绝对可以算是长安司中最受众人疼爱的一个小辈了,甚至要超过白依依这位武督嫡女,谁要是敢欺负了她,别说是贺季真白依依等人,就连一些隐居长安司多年不曾出手的上三品大高手,兴许都要亲自上门问罪,故而丹药房的人虽然最少,但实际上却是长安司内除武库以外,最为安全的一个地方。
弥漫着浓郁药香味的屋子里,浑身是血,面如白纸的杨寅闭眼躺在李轻尘曾经待过的那处病榻上,哪怕已经喂了好几颗用来吊命的丹药,却还未醒过来。
衣服上沾满了从杨寅的伤口处所流出的鲜血,看起来份外狼狈的杨戌蹲在一边,打从进来之后,就一刻不停地在抹着眼泪,只是紧咬牙关,并未哭出声来。
在病榻旁边还围着几人,分别是从平康坊出来之后,偶遇走投无路的杨戌二人,稍加问询之后,便主动护送他俩来长安司的李轻尘与沈剑心,还有在白日擂台上被弥左卫门暗算后受了重伤,被长安司的人给强制留在这里疗伤的无心。
看到那位打从第一眼起,便给自己留下了极为深刻印象的恶虎杨寅,现在却好像一个死人一样地安静躺在这,李轻尘也不免有些唏嘘。
世事无常,这才过去多久,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竟成了这幅凄惨模样。
李轻尘有些疑惑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二人不是那杨府的十二位螟蛉义子么”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杨戌再也忍不住了,情绪一下子崩溃,甚至直接跪在原地痛哭了起来。
既是悲伤他与大哥二人的遭遇,又是痛恨自己在面对这件事时,不但不能帮到大哥分毫,甚至到最后还得谢过那该死的杨巳,这么大的人了,哭得那是撕心裂肺,屋内之人听闻,无不感到那种真实的悲戚感。
沈剑心见他哭得凄惨,实在是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小兄弟莫急,有什么事,你且慢慢道来便是。”
杨戌闻言,也清楚眼下并不是哭的时候,只得先强忍悲伤,然后一边抹泪,一边断断续续地将杨府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从杨巳等人率先发难,质问杨寅之前为何未对无心下死手开始,再到后来杨寅如何回击几人,最后与那杨辰一战,被生撕一臂为止。
杨戌的话已经说完了,李轻尘随即便望向了那边被黛芙妮娜打了三拳之后,终于肯乖乖躺在椅子上喝药静养的无心,开口道“你心肺处受了重伤,就别说话了。”
沈剑心转过头,看向了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的杨寅,目光之中满是钦佩。
“好一颗武胆面对强权,却依旧敢于为自己的敌人而鸣不平,杨寅兄弟实乃真豪杰也”
说罢,他便愤愤不平地转过身,大踏步走向门口,大声道“这样一个人,绝不应该受到如此的对待,若上天不主持公道,那沈某愿代之我一定要替他去杨府讨一个说法”
杨戌眼中泪光闪动,感动至极,他紧咬着上嘴唇,才终于止住了泪水,心头热血上涌,在爬起身后,只恨不能立即和这位沈兄弟杀回杨府,为大哥讨一个公道。
然而,李轻尘却是一把拉住了沈剑心,劝道“沈兄莫要冲动,三日之后,在擂台上自有帮他讨公道的时候,不必急于这一时。”
去了杨府又如何,且不说这是人家的家事,况且他一人难道会是整座杨府的对手么,到时候说不定连命也丢了,更何况这深夜跑去挑衅当朝国舅爷,无需杨府的人出手,玄甲军都自会前来镇压。
故而在拉住了沈剑心之后,他又望向了那边一直在专心低头熬药的玉儿姑娘,朗声问道“玉儿姑娘,他伤势具体如何”
依旧穿着一身结白素罗裙的玉儿低着头,没有答话,倒是正在帮着玉儿寻找药材的贺季真从两排柜子中央探出头来,轻轻地摇了摇后,叹息道“唉,惨哟,他一只手被人生生扯下,眼下断臂也找不回了,接都没法帮他接,而且身上的经脉受损严重,将来能不能痊愈都是两说,就算是治好了,恐怕也就止步于此了,相比之下,他身上断掉的骨头都还好说,算他小子走运,咱们这刚好还剩下一些精金白玉续骨膏,休养半月,肯定是还能再站起来的。”
杨戌听罢,突然又跪了下来,朝着贺季真一边死命磕头,一边带着哭腔道“多谢诸位恩公相助,杨戌以后必定以死报之”
贺季真又复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边用镊子将柜子里的药材夹出,放于金盘中央,一边道“要谢就去谢老王吧,反正这里的一切花销,我都让账房记他头上了。”
李轻尘在一旁伸手扶起了磕得额头红肿的杨戌,劝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要心气不坠,以后勤勉修行,自然会有亲手为你大哥讨回公道的一天。”
却不想,被他伸手扶着的杨戌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极其惆怅地道“没机会的,杨辰,杨辰实在是太强了,我便是将时间掰开了,一天当两天用,奋起直追十年,恐怕都比不得今日的他,唉,天道不公也,为何如此恶人却拥有这般卓绝的天资,世道大不幸啊”
沈剑心闻言,一手重重地拍在了杨戌的肩膀上,沉声道“不杨戌兄弟,且听我一言,这天下,可不是只属于那些天生的强者,任由他们允夺允取。只要你有心,何愁将来不能超过他我从来不信什么天赋不天赋的,文王曾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不过是比你先走了几步罢了,将来谁强谁弱,尚无定论”
此言一出,总算是暂且安抚下了杨戌,不过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无心却道“病。”
李轻尘转过头,却发现他竟直直地盯着沈剑心,当下眉头一挑,追问道“无心,这是什么意思”
那边的玉儿姑娘突然小声道“心火过旺,久战必亡。”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眼下在这屋内的人,最差也是一位七品武人,人人五感敏锐,这八个字那是听得清清楚楚。
李轻尘还待仔细询问,旁边的沈剑心却突然插嘴道“玉儿姑娘是当时为我测骨龄的时候知道的吧。”
眼见玉儿姑娘点了点头,李轻尘这才忍不住道“沈兄,你”
沈剑心满不在乎地指了指自己的心窍处,笑着解释道“打小就有的病,两岁那年发的最严重,当时我父亲请了全渝州最好的医师过来,诊治之后,他断言我活不过十四岁,只是他不知道,当时我其实已经醒了,也记住了这句话,后来我爹不死心,就又带着我去了药王谷,药王大人亲自为我诊断,在调养了一年之后,老人家告诉我,只要以后不动气,好生在家中静养,护住精元不散,活到四十岁不成问题,但万不能练武。”
“从药王谷回来之后,我爹就专门给我在府上置了一处幽静的院子,并且还特意安排了几位在府上待了很多年的老仆贴身照顾,我就算偶尔想要出去透透气,我爹也不允许,无奈之下,我只能整日在屋中读书,都是偷偷托一位小侍女买来的江湖小说,大概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了主意,以后一定要做一个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的大侠。”
“不过我知道,若是想要直接练武,我爹肯定是不会允许的,于是我便偷偷地练,最开始是从药王谷偷偷看来的,可以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可一旦练得多了,便会心窍剧痛,直接晕倒在地,但我偏不信这个邪,寒来暑往,我只要得空,便会偷偷习练,哪怕是在梦中,也依旧摆出姿势,等到七岁那年,我的身体就已经与寻常孩子差不多了,于是我便打算正式习武。”
“我家虽是商贾世家,但家中一直豢有武人护卫,我就装作无聊,故意与他们聊天套取下三品的炼体法门,再让那小侍女替我去买来炼体所需的药物辅助,继续偷偷修行,等我爹终于有一天发现异常的时候,我已经十岁,而且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八品武人了。”
“我爹虽然生气,却也不舍得打我,但依旧嘱咐我,练武只是强身健体,可万不得与人比试,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一旦战斗拖久了,或是太过激烈,我旧病复发,就会死,之后我爹还不放心,更是安排了两个护卫贴身看守我,不过这样也好,因为这样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询问他们修行的问题了,等一直到十五岁的时候,我已踏足五品,和他们一样的实力了。”
“我想第一个替我诊断的那位医师,可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吧,我不但活过了十四岁,而且还是一个五品武人了,哪怕是药王大人都没想到当年那个孩子竟然可以习武吧,更不会想到我竟然可以在武道会上连胜五场,所以杨戌,我告诉你,这天底下,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有心,凭什么就超越不了那杨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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