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光线下,那伸出来的一节手腕欺霜赛雪,莹白如玉。郑氏屏住呼吸,缓缓取下二娘手腕上那只一指宽的羊脂白玉镯子。
玉镯之下,肤若凝脂,光洁得不见丝毫瑕疵
这一节在他人眼中完美无缺,漂亮得能与仕女图中仕女媲美的手腕,在郑氏眼中却仿佛妖魔的触肢,无数黑雾盘踞在上,幻化出一张张狰狞的鬼面,对她露出恶意的嘲笑。
“啊”郑氏眼眸里涌上惊骇和恐惧,下意识双手用力一推,转身逃也似的奔出屋子。郑媪看了眼摔下去的二娘子,一咬牙,追在郑娘子身后跑了出去。
“娘子”
沈湘珮猝不及防被用力一推,身体往后一倒,径直摔下去。不仅仅是她,连她跟前的琴案以及摆在上边的琴都被带着翻了下去。
周围的婢女见状,满脸焦急,赶忙扑过来扶起沈湘珮。
小心翼翼扶住沈湘珮,看着沈湘珮摔下去时撞红的手肘,松霜脸上不由显出几分抱怨,“郑娘子今天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居然故意推了娘子一把,害得娘子手肘上擦了这么一块红痕。”
沈湘珮却没太在意手肘上的擦伤。她从松霜手中扯回衣袖,眼眸里显出几分着急,远眺着门外,试图找到方才跑出去的郑娘子。
“姨娘方才好像有点不对劲。”她轻声呢喃着。
松霜心疼地看着自家娘子光洁如玉的手肘上越来越明显的红痕,略带不满,“娘子,您不记着您手肘上的伤,惦记着郑娘子做什么”她说着,转身打算去让人打盆清水过来,替娘子清理伤口擦药。
然而她刚放开沈湘珮的手臂,就见二娘子她神色一凝,仿佛下定决心一般。
“不行,我得跟上去看看。”郑娘子以往对她这么好,她实在放心不下郑娘子。
另一边,郑媪追了好一会儿,才在花园水榭里追上郑娘子。她没想到,伤了一条腿的娘子这回竟然能跑这么快。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郑媪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问道。
郑氏坐在水榭里,双手将面孔掩得严严实实,一声不出。
今天一天,郑娘子的表现都超出郑媪预料。此刻见她掩面不语,郑媪心里有些发急。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方才为何推二娘子”要知道,娘子素来最疼爱这个女儿了。
“娘子”
郑媪再三追问,终于让郑娘子放下了遮掩住面孔的手。看清郑娘子的脸后,郑媪脸上神色蓦地一僵,不敢置信地惊呼一声,“娘子”
郑氏虽然默不作声,安静地没有半丝声响,然而脸上却早已泪流满面。此刻一放下手,还在源源不断流下来的泪水立刻顺着下巴滑落到衣襟上。
“姊姊”郑氏抬起头,往日坚毅不服输的眼神此刻却满是崩溃,仿佛雕梁画栋的宫殿在瞬间崩塌,仅剩坍圮废墟。
她第一次开口甚至哑了嗓子,根本发不出声,一直到第二次声“姊姊”,才哭出来。
“我认错人了”她紧紧拽着郑媪的衣袖,猛然间拔高嗓音,仿佛哭灵一般,声音又高又尖,凄厉得像是失去小兽的母兽。
郑媪心头一震,不等她追问,郑氏已经自己把整件事说了出来,声音里满是懊丧。
听完事情真相的郑媪,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郑氏低声哭诉,半晌回不过神来。
郑氏的声音已经小了下去,然而声音里的痛楚和后悔却越来越多,浓得化不开。
“这么多年,我为何没有想着看一眼二郎或是二娘的手腕”
二娘常年带着各式各样的镯子,她一直以为二娘是想用镯子掩住手腕上的伤疤,万万没想到
她一心认定二娘就是自己的孩子,却忘记真正验证一回她要是肯仔细看一眼二娘的手腕,肯摘下她手上的镯子好好瞧一瞧,又怎么会错认自己的孩子十几年
郑氏泪如雨下,心如刀绞。
她这十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把虞氏的女儿疼到骨子里,却毁了自己孩子的一生
她以为二郎是虞氏的女儿,本着利用到底的想法,谎称二郎是个儿子,打算过个一两年,二郎年纪大一点,瞒不下去后,就让她病逝。
若非老郡公特别喜欢二郎,她又迟迟没有再怀孕生子,怎么都不会让二郎活到八岁,继承沈家爵位。
想起自己当年狠毒无情的想法,郑氏心里后怕不已。她差一点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后怕朝她袭来。哪怕二郎现在好好活着,她依旧觉得自己一只脚跨进悬崖里,随时都会掉下去。
然而,想到自己这些年如同训狗一般对待二郎,想到自己给她吃的那些格外损伤身体的药,郑氏心头大恨。
她恨不得时间倒流回去,掐死当年的自己。
恰在这时,沈湘珮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
“姨娘”
远远看到水榭里坐着的身影,沈湘珮急忙提起裙摆跑来。
“姨娘,你怎么坐”沈湘珮话还没说完,就瞧见郑氏红肿的眼眶以及满脸的泪水。
沈湘珮心里一急,快步上前想要搀扶起郑氏,她脸上流露几分怒色,“姨娘,是不是二兄又对你说了什么”她双眸怒焰熊熊,“姨娘我先扶您回静皎院,您放心,我一定让二兄来找您道歉。”
在她印象中,阿娘与世无争,淡泊贞静,郑娘子则性情坚毅果敢,格外能干,仿佛什么都难不倒她。这么多年,她就没见郑姨娘这般痛苦失态过。
郑氏抬起头,目光沉沉,定定地凝视满脸堆怒的沈湘珮。她提起让二郎道歉时的口气是多么轻视,多么理所当然。
明明二郎才是兄长,二娘却丝毫不尊重这个兄长。
郑氏以往从来不觉得二娘子这样的态度有何问题。现在,她却听得怒火中烧。二娘子凭什么理所当然不敬兄长凭什么轻视她的孩子
凭什么
堆积在郑氏心头的懊悔渐渐被怒意取代,她目光如炬,从二娘子光润莹白的脸颊,一路看到她呈现柔美线条的身躯。
她将源源不断的上好燕窝送到二娘子院子里,养出了她这一身好皮子,却给自己亲生的孩子喂折损寿命的药;二娘子如今身材姣好,在女郎最美好的年纪,如同盛放的鲜花,她的亲生女儿却男不男女不女
凭什么
内疚与恨意彻底侵染了郑氏的眼眸。她看着面前的沈湘珮,脑中浮现的却是被她糟践的亲生女儿。
“啊姨娘”
“扑通”一声巨响。水榭旁的池子里溅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松霜带人追上来的时候,刚好看到郑娘子将二娘子推到池子里。她猛然一变脸色,大喊,“来人二娘子落水了快救人”
松霜冲到水榭里,着急地看着在水里起起伏伏,开始下沉的二娘子。注意到一旁的郑娘子脸上竟然没有丝毫内疚与焦灼之色,她怒不可遏,一时间忘了身份,怒骂道:“郑娘子你是疯了吗”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郑娘子凝视着开始沉下去的沈湘珮,脸上显出阴鸷的笑。是啊,她已经疯了,彻底疯了。
她现在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弥补二郎。
“姊姊,我们走”郑娘子冷酷地收回目光,朝着郑媪吩咐一声,哪怕狼狈不堪,满脸泪痕,脸上神情却显得十分刚硬坚毅。之前显露的那一丝疯癫,一时间也全然消失了。
回到静皎院,郑氏吩咐仆从打来清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把脸,仿佛过往前尘都被这一盆清水洗掉了。
郑氏刚想吩咐仆从把水端去倒掉,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带着哭腔喊了声娘子。
郑氏神情一震,她转过身,盯着门口的人影,有些不敢置信。
“绿珠你怎么”
绿珠眼里含泪,快步走到郑氏跟前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娘子,是郎主让我重新回来您身边的。不仅是我,还有很多人都回来了。他们就在院子里。”
郑氏快走两步,在门口停住步伐。她望着跪在院中那些熟悉的人手,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是二郎啊。
二郎向来是个好孩子。她知道自己是她亲生母亲后,便把这些人又重新给她还回来了。可是,她自己为何不来见我
郑氏脸上显出痛苦之色。是了,我先前疼错了人,做错事,早已伤透了她的心。
她望着跪在院中的仆从们,吸了口气,重新想到,没关系,她现在好好替二郎打算,二郎心软,迟早会原谅她。
二郎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有关五石散的流言。
郑娘子沉吟片刻,朝绿珠低声吩咐几句。望着绿珠领命离去的背影,郑娘子仿佛又回到从前手中有人,掌着府里中馈大权,意气风发的日子。
不同的是,那时候她为二娘子那个冒牌货使劲,现在却是在为她真正的女儿努力。
想到这,郑氏干劲十足。
接下来的日子,暂时不敢去见沈凤璋的郑氏一直守在静皎院中等着手下人的消息。
等了一天,没等来手下人的回报,反倒等来了沈湘珮的人。
松霜走进静皎院的时候,脸上还有藏不住的愤怒。见到郑娘子后,她声音硬邦邦,“娘子想见郑娘子一面。还请娘子随我一道回去。”
郑氏坐在上首,声音神情都是一片冷冰冰,“不见。”
松霜气得脸蛋涨红,她忍不住抬头看向郑娘子,“娘子落水受惊,病得很严重”
听到二娘病了,郑氏习惯性心里一紧,然而想到自己疼了她这么多年,却作践亲生女儿,那一丝担忧瞬间被她强行压下去。
“病了就去请医师。”
松霜气到发抖,“那天我都看到了,是郑姨娘你把娘子推下去的如果不是娘子不让我说,一口咬定她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郑姨娘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坐在这里吗”
郑氏眉头一皱。
就在松霜以为郑氏终于心生愧意的时候,却听到郑氏冷声,“二娘子就是这么纵着你,无法无天,目无尊卑”
松霜死死咬着唇,忍着泪冲回沈湘珮院子里。快走进沈湘珮卧房时,她使劲眨了下眼睛,挤掉眼睛里的泪水,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仿佛一切正常的模样。
屋里,听到松霜进屋的动静,脸色苍白,颇为虚弱的沈湘珮忍不住坐起身来。
“咳咳。”她轻咳两声,期待地望向松霜,“姨娘呢”
松霜没有回答,她看着桌上多出来的东西,轻声问道:“娘子,夫人方才来过了吗”
沈湘珮点头,“阿娘方才来看我。”
松霜心里愤愤,果然生母和不是生母就是有区别。别看郑姨娘以前对二娘子那么好,现在真正关心二娘子的还是虞夫人。
沈湘珮没有察觉松霜的想法,她报着一丝丝希望,朝松霜又轻声问了一句,“姨娘,是在后面吗”
松霜看了眼沈湘珮,垂下眼眸,不敢看沈湘珮那双带着期待的眼睛,“郑娘子,郑娘子她不肯来。”
沈湘珮怔怔愣愣,一时如同木头一般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一股隐隐的伤心从心底泛上来。她不明白,一向那么疼爱她的姨娘,为何突然间对她如此冷漠乃至厌恨。
良久,她才闭了闭眼,失魂落魄,“我知道了。”
静皎院里,松霜走后没多久,绿珠便进来了。郑氏一见绿珠,顿时眼眸一亮,“是不是有幕后黑手消息了”
绿珠摇摇头,“是另一件事。”
虽然郑氏知晓了沈凤璋才是她真正的女儿,但其他人并不知道。绿珠还和往常一样,认为郑氏最疼爱二娘子。往日里,但凡有对二娘子不利的消息,她们全都要及时禀报郑氏。
这回,他们就是在查放出流言的真凶时,发现二房三娘子居然一直在针对二娘子。她不仅想抢二娘子看中的郎君,居然还给二娘子下引起宫寒的药,幸好目前还没成功
绿珠以为,郑娘子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立刻让他们破坏三娘子的阴谋,并让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没想到,郑娘子听后沉默了半天,竟然缓缓开口,“不用管她。”
绿珠惊愕地看了眼郑氏,看清她脸上的漠然后,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明悟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她垂下头,不敢多想,低声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房间里剩下郑氏一人。她想起绿珠的话,脸上神情渐渐阴沉下来,她亲生女儿服了那种药,再也无法怀孕生子,她当然要抢了阿璋十几年疼爱的二娘也尝尝那种滋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里的痛苦愧疚稍稍减弱一点。
想到阿璋,郑氏心里生出几分思念,她不敢去见阿璋,只好在心里想二郎现在在做什么。
被郑氏惦记着的沈凤璋,现在正在卧房里看书想事。芳芷在一旁整理房间。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花瓶”
忽然间,芳芷的一声疑惑引起沈凤璋注意。她转头,就见芳芷手上拿着一个小纸包。
沈凤璋放下书,走过去拿过小纸包,“这个嘛”
她脸上带了丝莫测的笑意,缓缓拆开手中纸包,“自然是五石散。”
芳芷脸色大变,“郎君,五石散怎么会在这里”她赶忙快步走过去关上房门,回来后压低声音,紧张道:“郎君,趁人没发现,必须马上把这个处理掉”
沈凤璋声音淡淡,含着微微笑意,不急不缓,“不急。这个只是假的五石散。”
对上芳芷疑惑不解的眼神,年轻俊美的少年郎君轻笑一声,微微垂下眼帘,遮掩住近乎纯黑的冰冷眼珠,如同低叹。
“真正的五石散早已经发挥它的作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本来打算九点半发,但是还有一点剧情想要写写完,就晚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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