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衍的情况不算严重,挂完水拿着医生开好的药就能回家去。
出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医院外头还有两家夜宵摊子摆着,程恩妮上辈子也到这家医院门口摆过摊,卖牛肉面,经常摆到凌晨三点多四点,没人了才收摊回去。
回去了也不休息,还得抓紧时间准备材料出早点摊,一直忙到八点,才能收摊睡三两个小时,然后下午还有工作要做。
“那家的馄饨好吃,陪我吃一点儿吧。”虽然程恩妮到江省,是几年后的事情,但几年后,这家馄饨摊子依旧在。
后来好像是程恩妮攒到钱开了店后的第二天,这对夫妻才离开江省,似乎是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娃,得回老家去带孙子。
打那以后,程恩妮就再也没有吃到这样便宜又好吃的馄饨了。
这辈子到了江省后,程恩妮一直按着这辈子的生活轨迹在生活,从来没有试图与上辈子有过交集的人见面相处。
不是不想,是近乡情怯。
她还记得上辈子发生的所有事,然而对这些人而言,现在的她不过只是个陌生人,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有过多交集的陌生人。
“老板,两碗鸡汤馄饨。”程恩妮熟门熟路地在小桌边坐下,顺便招呼谢茂衍也坐。
矮小的桌椅,谢茂衍坐起来并不舒服,一双腿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才好。
程恩妮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们家做的东西实在,用的都是好的材料,你等会尝尝看,如果吃不下就不吃。”
在医院里谢茂衍也没吃几口东西,粥也只喝了小两口就喝不下了。
这鸡汤馄饨虽是鸡汤打底,但鲜而不腻。
“好。”谢茂衍乖乖地听程恩妮的安排,说实话,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是很新奇的。
虽然不是第一次跟程恩妮吃路边摊,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晚和程恩妮在外头呆着。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路灯和街对面的医院还亮着,小摊上挂着的钨丝灯昏暗,却让人觉得温暖,尤其是摊主揭开大锅盖下馄饨的时候,一阵雾汽奔腾而上,涌向黑暗里。
摊主是对夫妻,长期的操劳和鬓角的风霜让人看不出他们的具体年纪,但想必不会太小。
他们如同生活里常见到的夫妻,沉默又寡言,交谈非常地少,但配合十分默契。
谢茂衍注意到,丈夫给他们端上馄饨后,简单地收拾了摊拉后,又坐到妻子身边去,两人只是静静地靠在一起等着下一波的生意,但莫名让人有一种岁月悠长的幸福感。
“真香。”程恩妮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记忆里熟悉的香味儿。
舀起一勺馄饨连汤起送进嘴里,记忆里的味道一下子就变得具体起来,居然分毫没差,完全没有被记忆美华的落差感。
看到程恩妮吃得香,谢茂衍也尝了一个,确实非常的鲜美,一口热汤混沌下肚,胃里瞬间就变得暖了起来。
不过谢茂衍最后也只吃了小半碗,就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程恩妮吃。
程恩妮把自己那份连汤都喝干净,见谢茂衍还剩了不少,干脆拉过来,一口一个把馅给咬了吃了。
“就这么好吃”等程恩妮吃完,谢茂衍给她递手帕擦嘴。
程恩妮点头,如果不是肚子太撑,她绝不会这样浪费,程恩妮也没让谢茂衍去结账,自己跑了过去。
其实就隔了一个小摊多点的距离,但程恩妮过去后,也不知道在跟摊主说什么,一直就没离开,谢茂衍好奇地过去,就见摊主夫妻跟着程恩妮拿着钱币在摸来摸去。
“你们收钱的时候,注意这三点就行了,基本不能收到假币的。”程恩妮也是付账的时候才想起挺久远的一件小事,是上辈子发生,这辈子还没发生的。
小本买卖,最怕的就是大额假币,尤其是摊主夫妻这样老实本份的人,收到了假币也不敢花出去。
时间大概是在一年后,摊主夫妻被人团伙做案,连续半个多月,每天早上收到拾圆一张,近一百多块的假币,五毛钱一碗的清汤馄饨,一分钱没挣,每天还倒赔进去九十多块真钱。
医院门口做吃食生意的多,有时候他们一天也赚不到九十多块。
本来收到整钱夫妻俩还挺高兴,这样就不必去银行兑整钱看眼色,结果去汇款的时候才知道,这钱全是假的。
那时候真的是天都塌了,对有钱人来讲,这不到两千块的钱,不是什么大钱,可对他们来讲,可能是家里老小一年的开销。
这些钱是他们风里雨里,起早贪黑挣来的,骗子不光白吃他们的馄饨,还空手套白狼,用几张破纸,把他们攒的辛苦钱都骗走了。
“验真假也就几秒钟的功夫,要是被人骗了就亏大了。”程恩妮知道摆小摊的辛酸,每一分钱都是血汗辛苦钱,十分不容易。
既然程恩妮想起这事,她肯定是要做些什么的。
“姑娘,你给我看看,这钱是真是假。”摸索了一阵,丈夫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币,颤颤巍巍地递到程恩妮手里。
程恩妮伸手接过来,都不用细看,一摸就知道不对劲,她跟已经站在她身边的谢茂衍对视了一眼,“这钱挺新的,数字也好,大伯,要不我跟你换一张吧。”
“姑娘,你别哄我,这钱是假的吧”其实程恩妮给他们讲了怎么辨别的方法后,丈夫摸钱时,就已经知道他们觉得不对的这张纸币是假的。
只不过内心没法接受,想要再确认一下而已。
苍老的手阻止了程恩妮要跟他换钱的动作,“你们是好心人,但不能让你们吃亏,姑娘,谢谢你啊。”
要不是程恩妮教他们那些细节,说实在话,他们真不知道怎么看真假。
哪怕会学着别人对着光看,可假钱对光也能看到印子,他们根本不会分辨。
只不过装个假把式,骗骗那些良心没有泯灭,或者同样只是想把误收的假钱花出去的人而已。
旁边的妻子一下子就哭了,“都怪我,每次都收到假钱。”
“别哭,今天咱不是学会怎么看真假了吗,以后就不会被骗了,这假钱咱收着,多摸摸多比对比对。”丈夫忙劝自己的妻子。
程恩妮跟谢茂衍对视一眼,默默地离开了。
“咱们走回去吧,也不困。”程恩妮不想开车,突然只想跟谢茂衍走一走。
谢茂衍其实也不想开车,反正医院离家里不算太远,走半个多小时应该就能到。
于是两人手牵着手,慢悠悠地在路灯下走着。
这样的夜晚,特别适合说心事。
“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谢茂衍突然这样问程恩妮,他自己不知道,问完后,他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十分地紧张。
程恩妮都不用去想,“世界上除开外婆,对我最好的人。”
事实上,更准确地说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唯一一个毫无保留对她好的人。
外婆对程恩妮的爱,是有条件的,因为她是她女儿的女儿,所以外婆才会抚养她照顾她。
而外婆固然疼爱程恩妮,也会因为程恩妮同姚美华吵架,但小时候,外婆最常跟程恩妮说的话,永远都是
“你妈妈不容易,你要学会体谅她。”
“你妈妈其实是爱你的,她当年为了生你,吃了许多苦。”
“宝儿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敬妈妈呀。”
但六岁以前,唯一疼爱她的人是外婆没有错,程恩妮更愿意把外婆对她的爱想得纯粹一点,她会替外婆找许多许多的借口。
因为外婆不知道她六岁以后的日子,如果知道的话,外婆一定不会那样说,程恩妮这样相信着。
“那我这个人呢,你是怎么看的,客观一点地来讲。”谢茂衍的紧张并没有缓解,就连握程恩妮的手都不自觉地有些用力。
程恩妮这回仔细想了一下,“客观地来讲的话,杰出企业家”
说完程恩妮就笑了,谢茂衍绷着的神经莫名松了松,他心底有些无奈,又有些甜蜜,“我不是问这个。”
笑完程恩妮才正经起来,知道谢茂衍想听的不是这样的答案,“是个有些冷漠的人,对很多事情都没有热情,没有爱好、没有朋友、也没有情趣,活得有些孤寡,但那是遇到我之前。”
谢茂衍的手动了动,心里涌动着一股连他也说不上来的情绪。
“遇到我之后,我能感觉得到,你在一点点地改变自己,你努力地融入我的世界,为了我她学习做饭,为了我去从自己从前不会去做的事情,为了我”不说的时候不觉得,说起来才发现,谢茂衍真的为了她改变了许多。
“其实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谢茂衍眼窝有些发配,此时正好站在大树下,灯光十分昏暗,谢茂衍停住脚步,他怕走到光亮处,有些话他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程恩妮跟着他停住脚步,跟他相对而站,虽然晚上光线不好,此时又是在大树下,但眼睛早就适应了夜晚的光线,程恩妮大致还是能看到谢茂衍脸上的表情的。
“我很自私、暴戾、阴暗、占有欲和掌控欲都非常地强。”谢茂衍轻声道。
在程恩妮面前剖白自己,对谢茂衍来说,无疑是非常的困难的,“接下来我要说的很多,你想听吗,如果听完你想要逃离我,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不等程恩妮回答,谢茂衍继续道,“哪怕折断你的翅膀,打断你的腿,只要你想逃,我会想尽办法把你禁锢在我身边。”
这个时候,谢茂衍的情绪其实就已经有些不对了,有些高亢,有些说不出来的疯狂,“哪怕你被我折磨得感情消磨殆尽,哪怕你恨我”
“谢茂衍,你冷静一点”说实话,程恩妮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可能她也是病态的,事实上,她喜欢谢茂衍只对她一人的占有欲。
当然,这不包括她能接受谢茂衍后面说的那些如果和哪怕,她也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谢茂衍现在,好像又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因为在交往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谢茂衍的克制。
他也不是没有过情绪差点失控的时候,但面对她,他总是能很快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时候,程恩妮其实可以选择不听不知道,毕竟是过去发生在谢茂衍身上的事情,她可以告诉自己,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但现在有人在利用谢茂衍的过去,妄图让谢茂衍失控,在他们之间制造障碍,今天谢茂衍住院就是很好的说明。
对方不过是送了两只死鸽子,或许这只是餐前小菜,谢茂衍的反应就这么大,程恩妮就不得不去了解了。
因为以往谢茂衍时刻的克制和冷静,程恩妮对他有信心,“冷静下来,好好说,也相信我,好吗”
程恩妮拉往谢茂衍的双手,感觉他手的冰凉,程恩妮轻叹了一口气,心里立马就有些犹豫起来,她实在不想去揭谢茂衍的伤疤。
“今天谢令君送来那两只鸽子,是想提醒我,我曾经亲手一刀一刀,杀了许多鸽子,我是个残暴无度的人,我能这样杀死鸽子,也可能会去伤人,伤害你。”
大概是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谢茂衍身体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他想挣脱程恩妮的手,“我这双手,沾满了鲜血”
“我不怕,谢茂衍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鸽子,是无主的野鸽,还是家养的鸽子”程恩妮紧紧抓着谢茂衍的手,不让他松开。
“是家养的。”谢茂衍回,然后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我没有杀过野生的,我”
“谁养的为什么”程恩妮打断他,问。
“我三哥。”说到这里,谢茂衍顿了顿,然后轻轻地道,“因为他让那些鸽子围住我啄我,让它们在我身上拉屎,他把我关进天台的鸽子笼里,他还”
“不要说了”程恩妮听得胆颤心惊,她甚至不敢问当时的谢茂衍多大,程恩妮扑进谢茂衍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