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梨花开了。
青枝绿叶间,担了满树素雪。
天气还是凉的。昨夜下了两点雨,晨起时,湿漉漉的青石阶上,便坠了星星点点的白,残香清冷,教东风卷得均匀。
“咿呀”,朱漆院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两个梳双平髻的小宫人,合力抬着一只盛水的木桶,脚步轻悄地走进了院中。
她二人看去一般年纪,皆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生得眉目清秀,俱都是石蓝夹衫、灰绿布裙的打扮,正是宫里最末等的宫人服色。
将木桶轻轻搁在门边,那皮子白些的小宫人便回身关门,另一个淡眉细眼的,则将手放在唇边呵气取暖,喉咙里低低滚过一句“真冷”。
“你们两个,快着些儿。”一声轻叱传来,抄手游廊里转过一名年纪大些的宫女,上著绛衫、下系黛裙,容长脸儿上透着几分冷厉。
两名小宫人忙敛袖蹲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罗姑姑好。”
“得了得了。”罗喜翠不耐地挥了挥手,顺手将一只竹箧递过去,口中吩咐:“红柳去把栏杆和廊柱抹净,红衣去擦地,早早儿把活儿干了,再迟主子该起了。”
说话间,她自己亦取过一柄竹帚,走到庭院当中,紧一下、慢一下地划拉起来。
红柳二人见状,自不敢懈怠,忙将那竹箧里的细白麻布拿起来,手脚利落地开始晨间的洒扫
顾红药缩在窗户下头,只将一双眼睛探出那雕作菱花格的窗扇,手指头死死抠进砖缝里,骨节都白了,却犹自未觉。
这不是梦。
她回来了。
回到了她十二岁那年开春的时候。
微熹的晨光穿过素青窗纱,投射在她的眼底,明灿而又耀眼,她下意识地阖目,心底一片恍惚。
那虚飘飘、轻渺渺、两脚悬空般的感觉,如一重透明的水波,缠着她、绕着她,时冷时热、似真似幻,纵使身在其中,却犹若梦中。
谁又能想到,前一刹儿,她还好端端地坐在自家那张紫檀木圈椅上,左手一盏茶、右手一卷书,膝头爬着肥猫球球,那暖茸茸、肥嘟嘟的小胖身子,恰好护住她因受寒而伤了的膝盖,一人一猫便这样舒舒服服地晒太阳、看书、打盹儿,好不惬意。
也不过就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一黑、再一亮,她竟回到了建昭十三年。
这一年,她将将结束在内织染局打杂的差事,被分派到了冷香阁做杂役宫女,而她此时所在之地,便是冷香阁偏厢的耳房。
那是她们这些末等宫人的住处。
初时,顾红药总错觉自己在做梦。
重活一世、返老还童,这等奇事真真前所未闻,无论是谁,逢着此番情形,总归是要疑一疑、怕一怕,再呆上一呆的。
现如今,顾红药大腿根儿上那几十个指甲印,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纵使她把指甲都给掐快劈了,却也没能将自己个掐醒,反倒越陷越深。而无论她疼得如何呲牙咧嘴、死去活来,这梦也总不见醒,一睁眼,那镜中容颜,仍是青葱少年。
由是她终于明白,眼前一切,确然是真实存在的。
她真的重生了。
由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变成了清秀水灵、肌肤细嫩得跟剥了壳儿的鸡蛋也似的小姑娘,整整年轻了快六十岁。
料定此事是真无假,顾红药一时喜、一时忧,一时却又是茫然无着。
七十岁的老太太,身子骨再是硬朗,那鸡皮鹤发、老胳膊老腿儿的,又哪里及得上年轻小姑娘来得好?
不说别的,单看这一张脸,照镜子的时候,那也是赏心悦目的不是?
再者说,初进宫那最难熬的那两年,她也算是躲过去了。
只要一想到不必将那忍饥受冻、挨打挨骂的两年多光阴再活过一遍,她便觉着格外舒坦。
而再往后,她还有十六年的路的要走,那条路虽仍旧极为艰辛,却也总比开头那两年好些。
然则,若说顾红药有多么欢喜,却也不尽然。
重生虽好,到底她还是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若要出去,且有得熬。
这般一想,那些许欣然,便也随风散去。
顾红药叹了一声,将身子缩成团,手脚并用如乌龟爬也似,一点一点挪回到北墙榻边,翻身和衣躺下,眉心紧紧锁着,愁容满面。
都说深宫似海,这大齐朝的后宫,却是比那波诡云谲的大海更深、也更险。
前世时,她十岁便入了宫,近十年劳心劳神,未满双十便已发染银霜,到二十八岁出宫时,那头发足白了一多半儿。虽后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终究年轻时身子亏损太大,那白头发总也没养回来,“顾老太”这称呼,也跟了她快四十年。
所幸,她终是自己走出了皇城。
那也是因着新帝登基,格外开恩,将到年龄的宫女放出去一批,红药方才得以离开。
而依大齐朝往常的规制,通常五或七年才放一回人,若彼时宫女不满二十六岁,那就得再等下一批。
此外,那六局一司的女官,抑或贵主身边品级在身的管事,出宫年龄则延至三十岁,离开时给的安家银子也多。若有那不愿离开的,求一求主子,也就能留下,总归宫里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于是,有些人便索性不走了。
一把年纪,已是嫁无好嫁,若回家乡,那亲眷故旧亦早凋零,正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倒不如留在这宫里,还能得几分富贵,生老病死,也有个去处。
红药前世是赶了个巧,二十八岁便出了宫,且四肢俱全、不疯不傻,好端端地离开玉京城。
这已是侥天之幸。
要知道,她们那一拨不下百来号儿的“红”字辈,好些到最后连一拢黄土都得不着,便做了那野鬼孤魂,活下来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仰望着头顶的烟灰纱帐,顾红药稚嫩的面庞上,浮起了一丝不合年纪的沧桑。
若是能重生在入宫之前,那该有多好?
有多少路行不得?有多少事做不得?
可惜,迟了。
低叹一声,她翻了个身,心头沉得像压了块巨石。
还得再熬十六年啊!
这念头一起,顾红药便觉着满嘴发苦,像吞了把黄莲。
可是,再苦她也得往下咽哪。
人都在宫里了,她离不开、脱不出,除非抹脖子上吊,一死百了。
可她又怎么舍得?
就冲着出宫后那四十二年的清福,她也必须在这深宫里,一步一步走到底。
她将手抓着被头,用力捏紧。
这条小命儿,她可得好生看紧了,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纵使旁人视她如草芥,可她自己却觉着,任这世上千金万宝,也敌不过她腔子里的那一口气。
活着多好啊,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
她且得留着这条命出宫,早早去到那岭南小镇,购田置地、造房开店,再早早将那刘瘸子遇上,买下他调理好的厨娘金娘子,将那豆花鱼、椒麻鸡、蒜茸开片虾、糖醋里脊、咸蛋黄锅巴、水晶芝麻汤团、桂花糯米藕等等诸多好吃的,尽管吃个够。
顾红药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美食满桌的好景来,不由得十分向往。
再一个,那刘瘸子手头上买之不尽的话本子,她也要挨着个地读上一遍,再不留半点遗漏。
据说,那些话本子在玉京城时兴了好些年了,可惜她一出宫便立刻离开了玉京城,竟不曾好生将那城里逛上一遍,后来她每每思及,便追悔莫及。
顾红药眉头跳了跳,真恨不能一步跨过十六年,早早去到那好光景里去。
那一刻,她心里只想着一句话——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到出宫的那一日。
至于这重生之后,到底该怎么个活法,她亦早有定论。
弯了弯眸,顾红药面上的神情颇为惬意。
她已经打算好了,就按前世的老路再走一回。
至于逆天改命……
还是算了吧。
她暗自摇摇头。
首先,就她这把老骨头,哪里改得动?
再者说,她上辈子就不怎么聪明,委实没那个脑子。
还有就是……嗯,主要还是没脑子吧。
顾红药很有自知之明。
前世那条路,苦确实是苦了些,但胜在省心、省力,还不费脑子,只消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地被人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便能躲开了那些凶险,毫发无伤地活到最后。
活着,是她唯一的要求,她并不敢奢望太多。
只因她知晓,在这大齐后宫,身为最低贱的一介宫女,无钱无势、无依无靠,根本便没有冒头的机会。
莫说是主子了,便是那六局一司里随便一个女史,伸伸手就能把你踩死,再碾上好几脚,过后屁事没有。
更何况,这接下来的十六年,大齐前后历经三朝,后宫亦经历了无数次大动荡,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多少煊赫一时、宠冠六宫的美人儿,或殉葬、或自戗、或被赐了死,连带着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跟着赔了性命。
就这也算不错,横竖还享过几天福、过了几天好日子。
更有那一等不受宠、抑或宠过了又被丢在一旁的妃嫔,莫名其妙便受了什么事的波及,白绫、鸩酒已经算是体面的了,最怕的就是被扔进内安乐堂。
顾红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地方可是实打实的冷宫,管教你有进无出、有死无生,仅红药所知,便有冻死的、饿死的、受尽凌辱而死的、自己发疯掉在井里淹死的等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内安乐堂死不了的。
而最叫人齿冷的,还是那些死不了、活受罪的,比如,那一瓮又一瓮的人彘……
红药哆嗦了一下,不肯再细想。
总之,这大齐朝的后宫,就是个择人欲噬的怪兽,它张开巨口,将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剥皮、拆骨、吸血、敲髓,再一口吞进去,连个渣子都不给你剩。
若想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恩宠、财富、权势、美貌,统统不作数,唯“运道”二字,至关紧要。
运道好的,就算白绫吊在了脖子上,也能化险为夷、出人头地;运道差的,纵使三千宠爱在一身,也是转头成空。
顾红药觉着,前世的自己,旁的不行,运道却还不错。
正因为运道好,她所迈出的每一步,才都巧之又巧地赶在那个点上,让她最终得以生还。
而有了这一层好处,她还改什么命?
那就是一根独木桥,半步不能错踏,若换个活法儿,万一没赶上那个节骨眼儿,那可就得把命给搭进去了,到时候找谁哭去?
以苟活半世,换余生逍遥,这买卖不亏了。
前世她可开了三十来年的酱菜铺了,这入息多寡,她一眼就能瞧出来,断不会错的。
顾红药习惯性地咳了一声,伸手欲捶腰。
可是,那手伸出一半,她便又缩回了去。
罢了,她险些又忘了,她今年才十二,不是七十岁。
她摇了摇头。
年纪一大,就爱忘事。
初初回来那几日,她总犯糊涂,时不常地便想自称个“老身”,还总寻思找根儿木头当拐棍使,走起路来大喘气,又爱驼背,直挨了好几顿骂,才算掰回来。
谁教她前世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岁了呢?
这老着老着,就老成了习惯,改起来并不容易。
“呼噜噜……”睡在对床的红棉发出一阵轻微的鼾声,嘴里还吧唧着,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顾红药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过去。
“咚”,床板晃了晃,鼾声立止。
红棉并未被惊醒,翻了个身,仍旧睡得酣沉。
顾红药收回腿,将眼睛闭拢来,虽睡不着,养养神也好。
她与红棉这半个月都该晚班儿,一个管上半夜、一个管下半夜,是以晨起洒扫这些活计,便轮不着她们了。
说起来,这冷香阁里的宫人,也就这个月头才配齐。红药、红棉并方才抬水进院儿的两个,皆是从各处调拨来的,其中生得白净些的叫红衣、眉眼细细的那个叫红柳。
她们皆是建昭十一年入的宫,大部分在内府各处当差,如红药便在内织染局,红衣在酒醋面局,红柳好些,分在了尚食局,唯有红棉,被分派在金海桥南,服侍一位贺姓美人。
不过,两个月前,那贺美人不慎受了些寒,缠绵病榻月余,到底没熬住,香魂袅袅便归了天。恰彼时冷香阁缺人,红棉便被分了过来。
这一回宫里调派人手,动静颇大,东、西六宫皆在其列,究其原因,却是因了去年秋时,有孕在身的德妃娘娘突然病殁,死的时候,腹中男胎已然成了形,直叫建昭帝心疼不已。
这还不算完,便在入冬前后,接连又有两位妃嫔滑了胎,且皆是男胎。
后宫如此频繁地出事,天子极是震怒,遂将此事托付给周皇后细查。
周皇后惟恐有误,便又请动李太后相助,二人联手,施以雷霆手段,将后宫好生清理了一遍,很是打杀了几个宫人。
因日夜忙着此事,周皇后很快便病了,建昭帝与李太后尽皆揪心,追查之事亦不了了之,而太后娘娘更是哭了好几场。
这后宫之中,佳丽无数、美人成群,却偏偏无一人生下皇子,建昭帝践祚十余载,膝下竟只得三位公主,她老人家能不焦心?
是故,今年初时,宫中又广派人手,前往京畿并周边行省大肆采选淑女并宫人,最后共选得淑女四十名,宫人百余个,充实后宫,宫里也着实热闹了一番。
顾红药记着,前世时,太后娘娘趁着二月寿诞,大排筵宴,一来是拿此事做由头,冲一冲宫里的晦气;二来么,也是为着天子大业计。
彼时,周皇后已然大好,遂由建昭帝亲陪着,共同出席了李太后的寿宴,那四十名淑女亦盛妆到场,献上了别致的寿礼,有抚琴弄箫的,有吟诗作词有,有写字作画,不一而足,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而宴罢三日,便有几个才貌出众的淑女,得蒙天子恩宠,就此晋了位份,一步登天。
不过,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顾红药重生得晚了些,倒是没赶上。
而既有新人晋位,则那旧人也需眷顾一二,方能显得圣意宽仁、恩宠均沾,是故,建昭帝便顺手将头几年进宫的那一批也给晋了位份,冷香阁的主人——张婕妤——便是其中之一。
她原只是个美人,按例只能有四个宫女,如今晋升婕妤,自不可等同视之。不仅住处从金海桥南挪到了桥东,有了单独的院子住,且服侍的人手也多了四个,便是红药她们。
此刻正在中庭扫地的罗喜翠,以及去领早膳的刘喜莲,这两个服侍张婕妤的时候也算长久,皆是三等宫女,比顾红药她们地位略高些,却也仍旧提不上筷子。
倒是剩下的两个管事头儿,一个钱寿芳、一个王孝淳,却是那名牌上的人物,亦颇得张婕妤信重。
钱寿芳乃是张婕妤初进宫时就跟着的了,多年主仆,如今仆随主贵,已然混上了正九品掌事,虽只是个虚名,品级却是真的不能再真,在这冷香阁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威信甚重。
王孝淳则是一年前惠妃娘娘亲赏下来的,张婕妤与惠妃娘娘私交甚笃,连带着也高看王孝淳一眼,处处敬他三分。
细说来,这王孝淳原先在惠妃娘娘跟前混得很不如意,如今凤尾变鸡头,他又没什么野心,日子倒也过得,且他从前也在金海桥一带厮混过,各处都有熟人,很吃得开。
思及此,顾红药便又是一叹
拢共也就这么九个人,院子也就只有一进,关起门来,却是法度俨然,倒与那朝堂无甚两样。
迷迷糊糊地想着,倦意上涌,她终是睡了过去,待到被红棉拍醒时,已是午错时分。
匆匆用了饭,四个新来的小宫女便被叫进耳房,跟着罗喜翠、刘喜莲学规矩。
这是每旬的定例。
末等小宫女每旬皆需受训半日,由所属地的大宫女教导,尚宫局会不定期派人来查,还要抽人考核,举凡有那躲懒耍滑、宫规不熟、规矩不严的,便要送进宫正司惩处,若有再犯,一院的人都要跟着吃挂落。
因此,这每旬的教学,无人敢于轻忽,众人皆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恐有错漏。
顾红药大抵是唯一的例外。
宫规她倒背如流,礼仪规矩更是闭着眼睛都不会错,举手投足要多规范有多规范。
那是她上辈子流血流泪、挨打挨骂换来的,哪怕死了、烧成灰、化作烟,那烟气儿也能聚出人形来,端茶送水、叠被铺床,管保把主子服侍得妥妥贴贴。
于是,她走神了。
半低着脑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顾红药心中想的却是:早知道前世死得那样快,她就该把那话本子瞧完了再咽气。
如今这一闭眼,忽忽回到少年时,却不知那话本子里的周寡妇与马秀才,有没有成就好事?
再有,那《嫡女宅斗私人手扎》、《重生之富贵大闺女》最后一册,刘瘸子有没有买到手?那结局到底是喜还是悲?
盯着罗喜翠翻动的嘴皮,顾红药心底怅怅,只觉这满眼春光,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https://www.tmetb.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