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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自由(二合一)
    不跑就好。

    徐玠放下心来,继续思忖余事。

    上回在影梅斋挖了一宿,他将梅姨娘藏下的秘籍尽皆挖出,除肥皂、折扇、玻璃等物的制作方法外,又得了好几部新的话本子,却唯独少了前世的那些。

    由此他才知晓,李婆子手上的话本子并菜谱,很可能是梅姨娘临终前托付给她的,面非其事后从影梅斋偷挖的。

    少不得花钱买下来。

    徐玠想道。

    他不希望这些东西落入旁人之手。

    说起来,前世那些话本子,他也委实不爱瞧,全是女人家那点子破事,墨墨唧唧地,有什么意思?他半眼都不想多看,是故,记得的内容亦不多。

    他只知道,红药临终前瞧的最后两本话本子,一本是重生之富贵大闺女,另一本是嫡女宅斗私人手札。

    前者的大结局,他马马虎虎瞧过,倒也能勉强默写下来,至于后一本,他却是根本没读过的。

    便在他思忖之际,红药已然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翻到了最后一页,旋即目露失望,抬头看向徐玠:“怎么没了?”

    “昂,先就这些,若想要看接下来的,下回吧。”徐玠坦然地道,毫不掩饰他以话本子“钓”红药之意。

    红药“哦”了一声,竟也不曾在意,只凝目望向那最后一页,轻声念着最上头写着的名目:“农家女之费家姑娘是女汉子。”

    她一下子笑起来,举首望住徐玠,眼眸如星晨般灿亮:“这是新的话本子么?”

    徐玠微笑着点了点头:“是,这是新出的,可费了我好些力气到处搜罗呢。”

    他作势捶了捶背,很疲倦的样子。

    他可真没说谎,挖了整宿的地呢,当然费力。

    “我瞧瞧。”红药口中说着,眼睛早便溜上了纸页。

    一页纸,便写上蝇头小楷,也不过几百字罢了,转眼便瞧完了。

    她依依不舍地搁下纸,一脸地意犹未尽:“好看,难得看个村姑的故事,开篇儿就挺新鲜的。就是太少了,这么一丁点儿,根本不够瞧的。”

    “下回我多带些来。委实是最近太忙,没空弄这些。”徐玠挥手道,态度极为大方。

    红药点了点头,一时回过味儿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委实是方才她话说得那般死、走得那般绝决、态度那般冷硬,本是打算着此生再也不见对方了。

    却不想,那狠话还没说上两息,她就自个儿打了脸。

    红药便冲着话本子撇嘴。

    这老头儿也坏,早拿出话本子多好,大家什么不好商量?如今却还要她自己找台阶下,怪丢人的。

    罢了,就冲这些话本子,她也不能把人给回得太死,至少得先帮着做点儿什么,救不救大齐的先不去说,帮忙通个气、传个话之类的,倒也不难。

    旁的她不敢说,前世宫里的那几桩大事,她却都还知道,她猜测,徐玠要她帮的忙,也无外乎这几件大事,以她如今乾清宫管事的身份,顺手做点儿什么还是使得的。

    这般想着,红药对徐玠倒也并无怨尤。

    从今日的约见、到美食相谈、再到话本子钓饵,皆是阳谋,摆明了这是一招“愿者上钩”,她自己个不争气,怪得谁来?

    谁教她那么嘴馋,又那么爱瞧个话本子呢?

    总之,先帮徐玠点儿忙,将那重生之富贵大闺女看到大结局再说。

    此念一生,红药登时心头火热,再看徐玠时,那眼神中便也带着灼灼热意,仿佛眼前少年已然化身为成套的话本子,就等着她去瞧呢。

    徐玠瞥她一眼,暗自好笑,故意问:“顾管事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不是说要救大齐么?怎么救?”红药的眼神越发迫切。

    徐玠相信,如果这时候递给她把刀,让她马上去杀一个人,她定然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仿佛现出了一张条幅,那条幅之上写着:

    “众生皆苦,唯美食与话本子不可辜负”。

    那是前世顾老太粘在床头的条幅,观其笔迹,应是她自个儿写的。

    在给她办后事的时候,徐玠便将这条幅上的话,镌刻在了她的墓碑上,以兹纪念。

    “先不说怎么救大齐,我问一声儿啊,只是好奇问一声。”他看向红药,上挑的凤眸中,涌动着一丝疑惑:“你就这么爱瞧话本子?”

    为了话本子,甚至连命都能不要?

    红药迟疑了一下,转开视线,遥望着檐角下露出的灰暗的天空,目色有些迷茫:“老实与你说罢,在你没拿出话本子之前,我委实委实也并不知晓我这么爱瞧这东西。只是,一听你念出那名目,我这腿脚便再不肯听使唤,像是被勾了魂儿也似。”

    她轻轻一叹,面上泛起些许无奈,唇角却弯了起来:“待当真瞧见了那纸上头的字,读着那话本子里的故事,我一下子就生出种感觉来,觉着觉着,重生之后的这些日子,我竟跟那缺心少肺的木头人也似,虽也能说能动、能走能跳的,可我那心里头怎么说呢,好像一直都空了一大块。”

    她弯起的唇角渐渐加大了弧度,眸光跃动,如晴空下波光起伏的湖水。

    “就在方才,在瞧着话本子的时候,我心里空出来的那一块,生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人也活了过来,真是”她的声音渐渐变低,双眸微阖,笑容如水波散开。

    那一刹儿,她整颗心都涨满了,仿佛渴了几辈子的人终是喝到了一口清水,那种感觉,难以形容。

    “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那时候是真的觉着,就是立时死了,也算活过了一回。”她呢喃着道,张开眼,面上却犹自浮着如梦似幻的笑意。

    她从不知晓,她原来是“这样”的她。

    此际回思前世,她才终是明白,何以自己会写下那样的一张条幅贴着看。

    却原来,美食可饱口腹,而话本子,却足慰平生。

    她并非那些迁客骚人,能高歌一曲“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她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女子,平生所寄非酒非诗、非财非势、非前程抱负、亦非子孙满堂。

    唯有美食与话本子。

    它们带给她的丰足与喜悦,不仅形于外,更神于内。

    美食滋养着她的身心,而话本子则丰富了她的神魂,让她得以在那偏僻的小镇,快乐幸福地渡过了后半辈子。

    而这两者之中,话本子起到的效用更大,因为,那话本子里的世界,便是她心之所寄、情之所往。让她知道这世上除了眼前所见,更有魂牵梦萦的一方乐土。

    想想看,那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只消将几千个字不断地排列重组,便能敷衍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描画出一个又一个瑰丽的世界。

    她深知,那丰丽华美的天地,终她一生,亦无法抵达。

    那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也正因其虚渺、其华美、其绝妙,才会令她如此沉迷,难以自拔。

    纵使身当泥泞,翻开话本子时,她能够挣脱那凡俗桎梏,飞舞于那片无垠的世界,自由自在。

    那是她此生最为肆意畅快之时。

    身虽受缚,心却如蝶。

    或者,便如话本子里所说的那样:

    自由而丰富的灵魂,远胜过这世上的一切。

    所以,她爱话本子,甚于生命。

    也所以,为了话本子,她要帮着徐玠救大齐。

    “说罢,我该如何去做?”红药转过头,眼巴巴地去看徐玠,像一个等待着吃糖的孩子。

    看着那双明亮而又清澈的眸子,徐玠心头登时软了软,一句“算了,不用你帮了”险些便脱口而出。

    然而,再下一息,凛冽的北风刮骨透心,一瞬间,便将他带到了前世的辽北。

    那些在冰天雪地里逃命的百姓,那些鲜血与兵戈,在他心上烙下了一个个的疤,每一触碰,都会钻心地疼。

    他在这疼痛中清醒了过来。

    而后,心硬如铁。

    “多谢你。”他正色望向红药,蓦地躬腰,深深施了一礼:“多谢顾管事愿意助我,我代辽北百万军民、代大齐流离失所的百姓、也代我东平郡王府阖家老幼多谢您。”

    微沉的音线中,有一些竭力压抑的情绪正喷薄而出,那声音便也因此而颤抖起来。

    红药坦然受了这一礼。

    为了话本子,她也是拼了老命了,毕竟,谁也不知往后的路会如何,受这老头儿一礼,该当的。

    然而,当徐玠直身而起时,看着他微红的双目,以及眼角隐约的水光,红药到底还是诧异了起来。

    这怎么就哭上了?

    她都答应帮他了,他怎么还哭?

    尚未待她想明这其间的因由,徐玠已然抢先开了口:

    “如今还要劳您的驾,与我仔细说说宫里的情形,尤其是那些与前世不同的变故,以及这些变故都招致了何等因果等等。再一个,您既是重活了一世,想必心性较之从前更胜,或许您也发现了一些与前世不同的东西,这些也要请您详告。待您说完了,我再依据实情制定计划,并请您帮忙。”

    恭恭敬敬地语罢,徐玠便示意红药坐于阶前,又转回屋中,也不知从哪里寻了只玛瑙盅儿,重沏上热茶,双手奉予了红药。

    礼数之郑重,几令红药无措。

    她固然与徐玠平起平坐惯了,只那也是前世,而这一世,二人的身份摆在那里,陡然得他如此礼遇,她还真不太习惯。

    “对不住的很,把你牵扯了进来。”见红药愕然,徐玠越发羞愧,将茶盅塞进她掌中,叹了一声,眸子里,涌动着浓重的惭色:

    “那宫里的人,我委实是难得有几个相信的,唯有你,我信了十成十。是故,我要做的事,只能委托于你。”

    他专注地望向红药,凤眸幽沉,隐约着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红药看了他一会儿。

    不懂。

    饶是活了两辈子,察颜观色功力了得,红药也委实弄不明白徐玠此刻在想什么。

    搞不懂就不搞呗。

    红药喝了口茶,舒服地眯起了眼。

    方才教冷风吹了半晌,此刻热茶落肚,当真惬意。

    至于思考这种事情,她表示已经放弃了。

    “你不会恨我罢?”徐玠低声问,一时间竟有点不敢看红药,脑袋半垂着。

    红药想了想,摇头道:“不会。脚长在我身上呢,我想留,自然便留下了。”

    徐玠闻言,心下越发惭愧。

    不过,他很快便压下了这情绪。

    活了两辈子,早已学会不在无谓之事上多作纠缠,红药尚且如此豁达,他若再执著于此,反倒是对她的不敬。

    “不过么”红药忽地又开了口,慢悠悠地瞥了徐玠一眼:“既然你觉得十分地对不住我,那下回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你能不能多带点话本子来?”

    她饮了口茶,语气十分悠然:“赔罪也要有个赔罪的样子不是?旁的不说,那个富贵大闺女儿,怎么着也得让我瞧个大结局,我这心里才塌实。”

    言至此,她秀眉轻拢,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好歹我等这书的大结局也等了两辈子,如今又豁出命去帮你,但凡你还有点儿良心,就不能拿这个吊人胃口。”

    “一言为定。”徐玠当即应下,神情极为郑重:“别说大闺女了,便是那女汉子的话本子,我也给你多带些,只是”

    他搓着手,面上郑重渐渐转化为讨好:“就那个什么宅斗手札的话本子,委实是我如今还没找着,里头说了什么我前世也没看,还得劳您再等等。”

    停了一息,很过意不去地道:“您见谅。”

    红药大度地将手挥了挥:“这也就罢了,先这两本儿吧,多的我也瞧不完。”

    她笑了起来,心情前所未有地好着,竟还开了句玩笑:“五爷想是不知,我如今还不识字儿呢,这话本子我又不能带回去,只能咱们见面的时候瞧几眼罢了。”

    “成,就这么说定了。”见她眉眼皆弯,徐玠心底的愧意也稍稍减轻。

    红药再饮一口茶,方道:““还是说回你的正事儿吧,你问我宫里的变故,我仔细想了想,这第一桩变故,便出在一个叫做红柳的宫女身上”

    她开始述及重生后的诸事,轻细的少女声线,被猎猎北风化尽,几朵梅花随风委地,幽香散去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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