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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3章 朱砂
    “噼啪!”

    青雀烛台上忽地爆起一朵灯花,烛火晃了几晃,复归寂然。

    荀贵妃被这声音惊醒,额角已然渗出一层细汗。

    她此番倒是记得掏帕子了,然而,她的手方探进袖笼,头顶骤然一暗,旋即眼前便现出一双绣了缠枝梅的软底宫履。

    充嫔!

    荀贵妃心头一悚,下意识抬头,正撞进一双冰冷的眸子里。

    荀贵妃登时有些慌神,手一松,帕子飘然落地,她却也忘了去拾,只呆呆地看着充嫔,好似失了魂。

    她隐约记得,从前,这一双秀目,亦常在她跟前晃。

    只是,彼时,这眼睛的主人总是笑着的,风姿娴雅、人淡如菊,一副甘居于人后、不争不抢的模样。

    而今再看,那也不过是唱戏罢了。

    此际,卸去伶人浓妆、换上锦衣华服,曾经卑怯得让人看都不忍多看一眼之人,便现出了真容。

    倒真是一出好戏。

    “贵妃如今再怕,不觉太迟了么?”

    恍惚间,那涂了艳色口脂的唇开合着,似在说些什么。只是,那一字一句皆迢遥得紧,纵近在咫尺,亦如万水千山。

    荀贵妃晃了晃脑袋。

    再下个瞬间,蓦地一道寒光闪过,直迫面门。

    荀贵妃直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朝后一闪。

    “噗哧”,充嫔笑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被吓回了神的荀贵妃这才看清,充嫔手中据着的,非是短剑,而是一枚短银簪。

    “贵妃这是吓破了胆呢。”

    笑语罢,充嫔反手将银簪向鬓边一插,旋即拔出短剑,随意把玩着,漫声道“杯弓蛇影,始信其真。”

    荀贵妃浑身僵麻,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她真怕充嫔这一剑刺将下来,要了自个儿的命。

    好在,充嫔似乎当真不想伤她,只垂眸端详着短剑,数息后,方低叹道“贵妃以为,我何以一定要杀了那老乞婆?”

    这话突兀,荀贵妃自不知如何作答。

    只她此时已然看出,充嫔似乎很想与人说话,若置之不理,是为不智,是故勉力奋起余勇,颤声接语道

    “小妹不知,愿……愿闻其详。”

    充嫔闻言,似是颇觉意外,向她投去一缕探究的眼风。

    荀贵妃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所幸充嫔一眼扫罢,便转眸看向洞开的殿门出神,好一会儿后,方道

    “我杀那老乞婆,亦是出于无奈,实则是为着你我二人的性命,她若不死,则你我二人危矣。可叹贵妃不领我的情,我这也是白白示好了。”

    言至此,她长长一叹,似无奈、似惘然,又好似一片真心错付,道“贵妃可知,那老乞婆要做甚?”

    荀贵妃张口想要应和,不想充嫔却“咯”地笑了一声,飞快续道

    “这老妖婆竟要我迫着你夜闯乾清宫,说什么‘凭着贵妃的位份并你二人姿色,陛下定有兴致与你二人同寝,趁他色授魂与之时行刺于她,岂不便宜?’”

    她说着已是大笑不止,喘着气笑问“贵妃您听听,这计策可有多蠢?简直狗屁不通!”

    荀贵妃自听见“乾清宫”三个字起,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便开始往外冒寒气,此时已是手足如冰,呼出来的气都快成白霜了。

    夜闯?

    闯乾清宫?

    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啊!

    虽则一早便猜出白发宫人与充嫔乃是同伙,可荀贵妃也万没想到,这老宫人原来志不在皇后,而是天子!

    这是朝天借的胆子罢。

    而更可恨的是,老虔婆此计,大是诛心!

    她根本就把这一妃一嫔视作弃子。

    她以为她是谁?

    荀贵妃直气得浑身乱战。

    这老妖婆不只坏,且还蠢。

    便连荀贵妃这鲜少伴驾之人亦能看出,自前番皇城旧人尽去,乾清宫虽看似如常,实则却极肃杀,那股子煞气便隔着两条街,也能觉出。

    莫说是她与充嫔了,就算是皇后无召擅闯,也定会被冶罪。

    这老虔婆,真该千刀万剐!

    荀贵妃恨恨想着,一时连怕也忘了。

    “我这么一说,贵妃想必就能明白我的苦衷了,是么?”

    充嫔此时又道,面上的神情温婉真挚,似与至交相谈甚欢。

    荀贵妃点了点头,到底不敢看她,只垂首道“如此,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好说,好说。”充嫔笑语盈盈,又将下巴抬了抬,示意她道“贵妃还是坐下说话,这地上虽铺了毡子,也是凉的。”

    语中不见戾气,唯觉友善。

    荀贵妃多少恢复了几分力气,且也不敢相拒,僵笑着谢过,便自个儿爬起来,坐在了玄漆案的下首,堆笑道“姐姐也请坐。”

    充嫔从善如流地坐在上首的位置,一面执壶倒茶,一面和声道“贵妃且再忍一忍,待曲终,妾当去,卿自留。”

    歇一拍,倏然勾唇“此言,必不相违。”

    语毕,递过去一盏热茶。

    荀贵妃正自惶惶,副注意力皆在那只茶盏,生怕失手打了,徒惹这女煞星不快,遂只虚应了几声,根本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见此情形,充嫔不免哂笑,却也没说什么。

    殿宇中安静了下来,雪片被风裹挟着,大团大团扑向殿门,又被屋中暖意化尽,绛毡上水渍斑斑、宛若红泪。

    荀贵妃折腾了半晌,确实有些口渴,便端起茶盏吃茶。

    孰料,一口热茶尚未落肚,殿外忽地传来一道语声

    “后的娘娘驾到——”

    极尖利的声线,瞬间斫碎了这寂寂雪夜。

    荀贵妃手一抖,热茶直洒半幅裙子,她亦不觉得烫。

    “哗啷啷”,大风忽起,檐下宫灯不住晃动,灯穗子胡乱拍打着,一时间,廊下烛影摇红、廊外银蛇狂舞,直乱了整片天地。

    “来得可真迟呢。”

    充嫔低低一笑,展袖起身,回眸看向荀贵妃,淡声道“皇后娘娘来了,贵妃怎不起身相迎?”

    荀贵妃浑浑噩噩地,连茶盏也忘了搁下,就这么捧着站了起来。

    那一刹,她仿佛与景仁宫、与眼前大雪,与灯火下幽立的枯木,隔作了两处。

    所有一切皆化为水中倒影,破碎而凌乱,虽看在眼中,却不及脑海。

    最先抵达的,反倒是声音。

    极细密的脚步声,轻巧、迅捷,还有种奇怪的韵律,好似那走路的人正列队齐行。

    紧接着,是灯笼火把发出的“噼啦”声。

    这声音伴随着连片的光,很快便充塞她整个的视野。

    也就在这个瞬间,眼前世界开始变得真切起来。

    荀贵妃瞪大眼睛,怔望着门外庭院

    按等著衣、形容整肃的宫女与内侍,鱼贯而来,未几时,便将偌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没有人说话。

    甚至连喘息声亦已消隐。

    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他们呼出的热气蒸腾着、飘散着,白茫茫望不到头。

    荀贵妃甚至疑心那雪落不到地,半空里就要被这暖气化去了。

    “见过皇后。”

    熟悉的语声滑过耳畔。

    荀贵妃仿似被什么刺了一下,身子颤了几颤,旋即屈身行礼“妾……妾给皇后请安。”

    她并不能确定那是否她的声音。

    她甚至生出一丝期望,期望那是另一个长相与她相似的女子在说话,而她不过是台下的看客,只待曲终人散。

    院子里很静。

    皇后既未说话,更未现身。

    就像是她根本没来。

    充嫔低垂的眉眼间,浮起了几许哀切。

    “果然是不成的呢。”

    她叹道,拍了拍衣袖,直身而起,两眼平视前方,启唇问“来者何人?”

    回答她的,是一道干净有力的女声

    “撤剑!”

    那绝非皇后语声。

    亦不是充嫔所知的任何一个宫人的声音。

    然而,这声音却又如此地顺理成章,仿佛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箭在弦上的时刻,就该有这样一个声音出现。

    嫔笑唇角微弯,执剑在手,笑问“尊驾说的,可是此剑?”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喀哒”一声机括之声。

    充嫔一愣。

    尚未待她作出反应,人群忽尔如水四散,现出当中一个著蓝衣、系黛裙、作末等宫人打扮的女子。

    女子双手平举,紧握着一样古怪的铁器,黑洞洞的器口,正对着充嫔。

    充嫔神情一变,旋即又掩口笑道“哟,这是什……”

    “砰!”

    一声巨响,击碎了她未尽之言。

    荀贵妃惊恐地看到,充嫔的后心,陡然炸开一个血洞。

    而后,鲜血喷涌,荀贵妃的腮边一片温热。

    她本能地抬手去拭,低头看时,却见指尖已然被血染红。

    “啊!血……血……”荀贵妃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朝后便倒。

    那一刻,她恍惚瞧见,充嫔的绣鞋上,几星鲜红正迅速洇散,那绣得极精致的梅枝间开满了花儿,朱砂点点,恰似梅开春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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