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十四曾是一个普通人,但与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他有着对权势与钱财无比的渴求之心,他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恶徒,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他在巴黎近郊的圣日耳曼莱昂城堡诞生的时候,也未能从那些陌生的语言与模糊的身影中立刻察觉到自己的身份,甚至有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因为他的襁褓是蕾丝的,还带着花边帽。
而等到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个女孩,而是一个男孩的时候,他被父亲抱到大臣面前,在法语中,路易发音清晰,也是他最先理解的词语,法语中的王子虽然与英语相同,但人们通常称他为殿下,“”开头的法语读音让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直到最后,一位红衣主教先生,也就是人们熟知的黎塞留来到他们面前,向国王行礼致意的时候,那顶熟悉的小圆帽顿时让路易睁大了眼睛。
虽然他之前并不怎么热衷于真实的历史,但他至少知道,红衣是枢机主教的证明,而一个枢机主教,只会对两个人如此谦恭地行礼,一个是罗马的教宗阁下,另一个……只能是一位国王。
他记得那时他用力地抬着头,想要看看那个面容消瘦苍白的男人,路易从未想到过自己的父亲如此显赫——路易十三在私下里并不是一个喜好奢华的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与他的母亲,来自于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玛丽美第奇并不相投,他在闲暇的时候,总是穿着朴素的黑色外衣,白色的紧身裤,大翻领衬衫,看上去与城堡里往来的贵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而且他待人相当地和蔼可亲,对女性,路易是说,照顾他的两个乳母,塞维亚与兰赛齐侯爵夫人十分地温和,对路易的母亲,虽然不亲近,却也彬彬有礼。
只可惜路易十三与小路易相处的时间极其短暂,路易十三与他的妻子奥地利的安妮结缡二十三年都没有孩子,路易出生后五岁时他就因为骑马落水而死——路易还记得他被带到一个弥漫着古怪香气的阴暗房间里,他的父亲躺卧在床上,松弛的亚麻衬衣外笼着一件石青色的晨袍,他见过的马扎然与几个大臣围在他的床榻周围,马扎然甚至在低声啜泣,乳母抱着他靠近国王,国王冰冷的嘴唇碰触了他的额头和面颊,然后他就被带出去了。
大概只过了一会儿,马扎然就从房间里走出来,抚摸着他的头说:“哭吧,孩子,国王已死。“
后来他听说——从他的侍女那里,路易十三的死或许并不单纯,有人说是那时的王太后,也就是玛丽美第奇以意大利女巫特有的方法在临终前诅咒了她的儿子,因为在与黎塞留的政治斗争中路易十三非但没有站到她这边,还将她驱逐出巴黎,剥夺她的财产与年金,让她在昂日凄凉度日最终悲惨地死去;也有人说,国王确实遭到了诅咒,但诅咒不是来自于他的母亲,而是来自于他的妻子,因为路易十三的王后安妮出身于哈布斯堡,而奥利地的哈布斯堡正是法国恒久的敌人,她们说的有形有色,就连路易十三是怎么被一只庞大的沼泽怪物拖下马去的都描绘的历历在目,就像当时她们就在旁边看着。
也有人坚决地认为,国王的死可能与他的弟弟,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有关,在路易十三还没有儿子的时候,他是王位的第二继承人,人们称他为大王弟,但自从路易十三有了路易,以及紧随其后的菲利普,还是只有一个女儿的加斯东就失去了角逐王位的资格——他不可能不怨恨,而路易十三也一直对他多有防备。
1632年的时候,他违背了国王的旨意,与洛林公爵的妹妹玛丽洛林达成了秘密婚约,路易十三因此出兵,公爵逃到了佛兰德斯,在那里他突然对博斯画派的作品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就算是在流亡途中,他也搜集了不少老彼得勃鲁盖尔的画,据看过那些画的人都说,能够画出那些东西的人不是魔鬼,也是被魔鬼附身的人——里面有空洞的头脑,飞起的眼球,燃烧的城堡,长腿的鱼和半是怪兽半是人类的“东西“……
1642年的时候,桑玛尔斯侯爵亨利在他的唆使下刺杀黎塞留,他被指控但最后安然脱罪,又因为他之前两次叛乱都得到了国王与黎塞留的宽恕,就有人传说奥尔良公爵已经与魔鬼结盟,那些博斯画派的作品就是他与魔鬼的合约书,在魔鬼的帮助下他迷惑了国王与红衣主教。
因此国王的死也被人们自然而然地归咎于奥尔良公爵的嫉恨,路易十三也是一个娴熟的骑手,他的马匹更是优良,根本不可能在那种矮小的土丘上跌倒。
在路易还没有与狼人面对面地跳舞时他认为这些都是人们的臆想或是教会的恐吓,就算他也开始随着王太后安妮一起望弥撒与守斋,见过无数教士与苦修士,但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些可能都是真的。
魔鬼是真的,狼人是真的,女巫是真的,还有他暂时还没能见到……各种非人生物。
路易想他有句话要说。
一夜下来,他始终辗转难安,到了黎明时分,听到马扎然主教轻轻地推门离开,他才勉强有了一些睡意,谁知道只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体又挤了过来——路易挪开放在枕头下,握着匕首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菲利普,你怎么到这儿来啦?你的乳母呢?“
“亨利埃特来了,”菲利普说:“我讨厌她。”
“她是你表妹。”路易说:“你要对她有礼貌。”
“她是只猪。”
“就算只是对一位夫人,你也不应该如此不礼貌。”路易说,一边打着哈欠,然后他感到自己的睡衣被拉了一下。
“看我的帽子。“菲利普说。
路易痛苦地睁开眼睛:“很漂亮,怎么?”
“你应该说我可爱。”菲利普说。
路易沉默了一下,菲利普是他的弟弟,比他小两岁。
路易幼儿时期也只有直达脚踝的长裙,戴着花边帽,穿着缎面的小鞋子,但等到他有能力表述意愿的时候,他的母亲与马扎然就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吊裤”仪式,在诸侯与大臣的见证下,他换下裙装,穿上紧身裤,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时候他还不到六岁,一般而言,法国的贵族男孩会在六岁到八岁举行这个仪式,接下里来应该是他的弟弟菲利普。但无论是马扎然,还是王太后,都没有提起“吊裤”仪式的意思,哪怕路易举行了这个仪式后,曾多次要求过为自己的弟弟换装,在他模糊的记忆里,菲利普最后成为了一个受人非议的可怜虫,与他长期穿着女装有着莫大的关系。
但在他真正地了解到了“吊裤”仪式的内涵后,他就不再提起这件事情了——这个时代的男孩并不被视作成人,而只有成年男性才有资格穿长裤,所以男孩们和女孩一样穿着长裙,一旦举行了这个仪式,就表明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也就是说,从换上长裤的那天起,菲利普就有了与他争夺王位的资格。
“你为什么不说话,王兄?”菲利普又大不敬地拉了一下国王的睡袍,路易的睡袍只是一件没有装饰的亚麻长袍,菲利普的睡袍是绸缎的,在烛光下闪闪发亮,缀着蕾丝,他的新睡帽是羊毛的,有着荷叶状的花边:“母亲都说我是她最可爱的小女孩。”
路易睡意全消,他握着弟弟的手,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无比艰难才能说出之后的话:“菲利普,你要记得我的话。”
“什么?”
“你当然是最可爱的,但最可爱的人,也可以是最勇敢的人。”
“最可爱,也最勇敢吗?”
“是的,我的弟弟,这两者并不冲突,你会是最可爱的,也会是最勇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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