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二十年,血族亲王的容颜当然不会有一点改变,提奥德里克依然是路易熟悉的样子,一个庄重胜过俊美的年轻男子,眼睛中有着与外表丝毫不相符的疲惫与苍老,他死于盛年,也许正是因为这点遗憾,他对法兰西有着超乎寻常的保护欲与期待。
路易在见到伫立在窗外的亲王时,并不意外,“今晚的夜色真好啊,”他说“殿下,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提奥德里克望了一眼国王身后,虽然哪里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国王身边的巫师与教士必然严阵以待“您这样会让人担心的。”他说“陛下,您终究还是一个凡人。”
“提奥德里克,”路易十四带着几分倦意说“在表世界,有个人叫做儒勒马扎然,在里世界,我的引导者与保护者就只有您,我现在需要防备的人太多了,殿下,我认为您不会是其中之一。”
“虽然我不认为我能够担负起这样沉重的责任,”提奥德里克说“我只希望您能够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些建议。”
路易点点头“我很愿意听您说话,甚至只有我们两个,先生,我们可以到巨石阵去走走。”
提奥德里克不再劝说国王留在房间里,说真的,作为一个血族,他也不那么愿意留在教士与巫师的包围中,他轻轻地落在国王面前,提起巨大的斗篷,覆盖在他身上,伴随着烟雾与轻柔的噼啪声,一群毛茸茸,圆头圆脑的小蝙蝠裹挟着路易飞了起来,他们穿过了窗户,升上高空,雾气在他们身边流淌,上方是银白色的月亮与暗蓝色的天空。
徒步行走需要三个小时,骑马也需要两刻钟的路程在血族亲王的速度前不值一提,仿佛瞬息之间,他们就抵达了巨石阵所在的地方,巨石阵并不如人们所以为的,一块块的巨石矗立在一个地方,它们就像是一支庞大的军队,向着北方整齐地列阵延伸。
“我们现在在莱芒尼石阵,往北去是卡尔马利石阵,之后是凯尔斯堪石阵。”从蝙蝠重新化作人形的提奥德里克说。
路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能够在空中飞行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但血族除非刚饮了血,不然身体是没有温度的,他们化身的蝙蝠也是如此,加上高空的寒意,国王就更冷了,不过提奥德里克立刻将一件黑色的斗篷盖在他身上。
“巫师的作品。”提奥德里克说。
“我也有一件,”路易说“玛利送给我的。”
提奥德里克没有说话,他们两个静静地沿着矗立在黑暗中的石柱向前走去,难怪人们会将它们联想成披裹着盔甲的士兵,沉默,威严,高大,每一个特征都与人们想象中的强壮武士相似,除掉被附近的人们拖走与风雨侵蚀下损毁的部分,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些石柱都是有规律地排列着的。
“两根对称矗立的石柱是指引与限制走向的廊道,三根石柱组成的则是门,门有时候会延长到三百尺到五百尺直到终点的圆形祭台,祭台后是墓室。”路易说,人们对巨石阵有着很多猜测,圣迹、天文台、祭祀场所等等都对,这是巫师们留下的痕迹,那时候巫师们还是受人尊崇的祭司或是萨满,他们驱用奴隶与法术建造了这座伟大的奇迹之城,留下的痕迹可以回溯到公元前三千年,“这也是玛利告诉我的,”路易说“看着这些,提奥德里克,我真奇怪巫师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就算是神明也无法撼动命运。”提奥德里克说“从公元后,魔法就在消退,先是神明,而后是魔怪我是说如同阿尔戈斯或是许德拉这样的,然后是巨龙,巫师,血族与狼人能够成为黑暗中的主宰,也不过是短短几百年里的事情,但若是卜算将来,也许人类终究将会取代或是战胜一切。”
路易看向这位亲王的神情十分温和,他和提奥德里克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很亲近,就是因为提奥德里克虽然是个吸血鬼,但他的思想依然十分靠近人类,他也曾是个国王,知道做一个国王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又能得到怎样的权利与荣耀。
“但我要说的是”提奥德里克说,此时他正走在一座格外高大的石柱下,这个石柱的高度可能超过了十五尺,以至于月光根本无法照在他的身上,只有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犹如壁炉中的余烬在闪闪发光,路易停顿了一下,“请说。”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路易,这桩刺杀确实与血族有关。”提奥德里克说。
“我也已经猜到了,我只在里世界与表世界都树敌良多,但我身边同样有着里世界的力量予以抵抗与庇护,如果里世界的力量真的大到可以随时随意地处置一个国王,里世界早就成为表世界的主宰了。“路易将手放在冰冷的石块上,风吹雨打并不能摧毁石柱,至多让它表面斑驳或是光滑,但如果有植物的种子落在缝隙里面,它们生长的力量就能切开石块,路易手下按着的这块石头就是如此,它有一大块皮肤摇摇欲坠,就因为里面长出了一根不知名的藤曼。“他们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说“可能有多方面施力,我是这么猜测的,看来我引起了很多人的不安。”
“是我首先破坏了规则,”提奥德里克说“所以作为梵卓的家长,我不能在议会上提出控诉。”
“血族也有议会”
“存在的时间并不长,”提奥德里克说“我们一直犹豫不决,是否要按照人类的规则与法律要求我们的族人。”
“无有规矩,不成方圆。”路易说“哪怕是血族,你们的数量并不少,而且遍及每个大城市,不,应该说,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有你们的踪迹,而且你们之中还有不少人与人类聚居在一起吧。”
“那么您也许知道,在议会中十三氏族只有七个氏族属于隐宴派系,另外有四个氏族属于中立派系,两个属于魔宴派系。可就算是前两者,他们对待人类”提奥德里克卡了一下,他看着路易,神色严肃,显然并不准备说出那句过于令人不悦的真话。
“将人类视作牲畜。”路易说“你们甚至要比巫师更加高人一等,提奥德里克,因为巫师就算会猎取凡人做还魂尸,他们也知道自己在驭使人类,但血族,无法得到你们青睐的人类就是餐盘上的食物,人类不会和牛羊说话,将它们视作同类,你们也不会。”
“您曾经在巴黎驱逐了诺菲勒,”提奥德里克说“这可以说是掠过了血族的底线,在议会中血族议员们争论不休诺菲勒虽然对我们来说也如同动物一般,但他们也是血族,尤其是他们虽然在议会中没有席位,却也请求了一些议员为他们发声他们要求报复。”梵卓的亲王向前走了一步,走出黑暗,暴露在月光下“但也有一部分议员认为,您并非针对诺菲勒,而是清除贫民区与废弃管道后造成了诺菲勒族人无处藏身,您没有让教士来围剿他们,而且最初的时候,是他们先对您不利所以如此种种,议会的决定是不参与您与诺菲勒之间的事情,当然,因为您之后有了巫师和裁判所,诺菲勒所能做的也只有重新隐匿起来。”
“那么什么让您认为,我这次会踩踏您们的底线呢”
“我看到了您是如何收服加约拉的,”提奥德里克说“请不要对我说谎,陛下,您有想要侵吞里世界更多的里世界与里世界的力量,也包括了血族,是不是呢”他没有等待路易给出回答“您当然会这么做,您是一个贪婪的人,不将所有的东西握在手里就没法安心,利沃尼亚”
“这是我应允了阿蒙殿下的。”路易说。
“是啊,这是您应允了他的,但陛下,阿蒙和我都清楚,您给了一个过高的价钱,您在与一个疯癫的魔鬼谈交易,阿蒙再堕落,他也还是一个血族,又是茨密希的家长,您怎么会认为他会和以拉略那样为您所用您没有什么东西可给他,凡俗的权利对他来说一文不值,而若是让其他家长知道您的想法,无论是秘宴还是魔宴成员,又或是中立成员,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让您永远地消失。”
提奥德里克上前一步,他的身影几乎完全笼住了国王,阴冷的气息迎面而来,他盯着路易,路易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挪动身体。
“看到了吧,感觉到了吧,陛下,您在凡人中至高无上,但在血族面前,您也只是一顿美餐,我们不介入表世界,隐身匿迹,并不代表我们拿您无可奈何。这次谋刺可能就是一次警告,您很幸运,有着一个坚贞并且顽强的爱人,又或许您有其他的办法,但我们有十三个氏族。您不会每次都这样幸运的。”
路易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您坚持,我会考虑的。”
提奥德里克盯着他看了一会“这个您留下,”他说,“鉴于您之前遇到了那样危险的事情。”他一伸手,一只蓝灰色的猫仔就被放在了路易的怀里,它不安地叫着,丝毫没有提奥德里克的沉稳,“事实上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您,”路易喃喃道“您的化身为什么是只猫仔”
提奥德里克亲王是梵卓的家长,他的化身或是毒蛇或是别的野兽毫不出奇,但为什么会是一只猫仔
“血族的化身有雾气、蝙蝠和猫,”提奥德里克也有点无可奈何,“除了猫之外,我总不能让您身上缭绕着雾气或是趴着一只蝙蝠,至于它为什么那么小,陛下,再大一点就要和您身边的教士起冲突了。”
“我只是一时好奇,”路易笑吟吟地将猫仔放到口袋里,“这样就很好,很便携,殿下。”
提奥德里克显然还想说什么,但路易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少年国王了,他摇了摇头,后退了两步,“我送您回去吧。”他在阴影里重新化作蝙蝠群,将路易送回了房间,不然凭着路易凡人的双腿,他可能要走上好一阵子才能回到驻跸之处,一路上别的不说,这里可是对法国国王充满了敌意的布列塔尼,很难说会不会有什么巧合。
路易目送着提奥德里克化作烟雾,被海风吹动着,飞上天空,消失在视野里,他放下了窗幔,走向床边的小圆桌,在摇动的烛光下掏出猫仔,然后是一只玩偶。
猫仔呼呼大睡,就像是一团融化的油脂,又热又软这种情形当然不对,始作俑者就是路易另一只口袋里的玩偶它站起来,笑了两声,声音很小又细,但见过那位阿蒙先生的人一听就知道不是说他的声音不优美,这种优美很容易令人联想起穿刺在荆棘上的夜莺,仿佛每一声都带着血和死亡。
“好家伙,”玩偶,或者说附着在玩偶上的阿蒙说,“我就猜到提奥德里克肯定会来找你。”
“梵卓和茨密希好像不是一个派系的吧。”路易解开斗篷,把它放在椅子上,“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敌人总是比你的朋友更了解你。”
“隐宴与魔宴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敌人,我们只是,按照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理念不同。”阿蒙说当然,谁也不信,“就像提奥德里克说的,我们也是血族,而且魔宴的思想比隐宴更激进,如果您真如提奥德里克所说的那样,想要将一切收入囊中,陛下,这恐怕很难,很难,就算您将该隐从地底下挖出来也不太可能。”
“因为血族和巫师是不同的。”路易说。
“是啊,巫师或有可能与凡人和谐共处,血族却没有那么可能,您应该是最清楚的,因为您是那种稍微遇到威胁,就要一力追究到底的人。”阿蒙玩偶歪在烛台上说,玩偶的玻璃眼珠在烛光下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是提奥德里克所说,他应该分出了一部分雾气收缩在玩偶的体内“提奥德里克担忧的就是这个,他知道您总是能知道您想要知道的,然后”他打开双手“猫就要打翻餐具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