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为了国王的“死亡”,西班牙此时的当权者都留宿在老王宫里,帕蒂尼奥与大主教固然在焦急地等待回音,唐璜公爵也没有离开,当他们听仓皇失措的侍从以及女官来报告,卡洛斯二世不但没死,还如同一头强悍粗野的猛兽一般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跑到了王太后的房间里。
唐璜公爵立刻从自己的床上跳了起来,他穿着整齐,毕竟据说大主教的药物相当地立竿见影,他们随时要迎来“国王已死”的呼喊摆在手边的葡萄酒、咖啡与熏肉跌落一地,他的侍从连忙提起斗篷,他却摆了摆手,迅速地思索了一会儿后,他说“拿我的短枪来。”
这柄短枪是路易十四配发给他的火枪手们与近卫军中的佼佼者的,因为是最新式的转轮燧发火枪,所以一直没有大批量地流出,这柄短枪的来源不太名誉,相对的是绝对算不上平易近人的价格,不过就如后世人所说的,有很多事情,办不成是因为付出的代价不够。
这柄一下子可以打出七发尖头子弹的火枪是唐璜公爵的心头爱,他试过用它打野猪皮与薄盔甲,效果惊人,不过就算是他也很少使用这柄枪,不为别的,只因为这种枪的子弹不是通常的圆弹丸,而是锥形的长子弹,这种子弹对原主人也是限量配发的。
但今天他有一种感觉只怕要用上它了。
侍从把枪拿过来的时候,公爵摇摇头,“你拿着。”他说“如果有我们都不希望的情况发生,你得开枪。”他看到侍从明显地畏缩了一下,刺杀国王的人会被视作叛国者,这样的罪犯是要烧手、剜出内脏后五马分尸的,“别怕,”唐璜公爵说“他们绝不敢让外人知道国王不是安安稳稳病亡在床上的。”
他匆匆说完,就带着侍从奔向王太后的套间。
他在长廊上与大主教、帕蒂尼奥等人相逢,三人视线一触就分开,神情都糟糕透顶。
与所有的王室房间分布相同,距离国王越近的人越尊贵,王后套间就在国王的套间旁边,王太后的套间也与他们在一条长廊上,短短百余尺的距离,一片狼藉,窗幔被撕下来,玻璃被打碎,烛台和花瓶,画框都变成了凶器,女官和侍从大多已经跑走,只有两三个最坚强也是最忠诚的仆从还战战兢兢地守候在门外。
帕蒂尼奥一扫就记住了这几个人,这几个人是活不成的了,他们的忠诚反倒成了他们的催命符这些人看到他们到来,就像是看到了莫大的希望,眼睛中迸发的光芒令人叹息,“快去救救殿下吧”他们喊道“他在殴打殿下”
唐璜公爵瞥了一眼身边的侍从,侍从颤抖着低下头。
要说王太后知不知道王后安东尼娅,她的侄女每天过着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丈夫殴打折磨的日子,那可真是个大笑话。
但那又如何呢,卡洛斯二世的拳头没有落到她身上,她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唯一的烦恼就是男人们不允许她染指宫廷之外的权势。她不但对安东尼娅以及其他贵女的伤痕与哭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不允许人们在她面前说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必须与王后一同出席的场合,她还会让自己的女官去提前通知王后遮掩好淤青、瘢痕“免得让人嘲笑哈布斯堡的公主仪态有失。”
她从来没有想过,作为西班牙宫廷里地位最高崇的女性,卡洛斯二世的母亲,王太后,她至少可以伸出手来,略微庇护一下王后,哪怕不能让卡洛斯二世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至于让他成为一个以戮杀无辜的弱者为乐的罪人,但对王太后来说,她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相反的,如果要庇护王后与贵女,她就要面对卡洛斯二世。王太后必须承认,她怕自己的儿子,在他还是个畸形的病弱孩子时,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上帝赐予的惩罚她与丈夫腓力四世是舅舅与外甥女,不,应该说,腓力四世还是她曾经的公公,这段不正常的婚姻关系完全是为了政治需要,但对一个虔诚的教徒,简直就是一桩无论如何也无法赎清的罪过。
当初才生下卡洛斯二世,她就在产床上失声痛哭。等到了卡洛斯二世以那种邪恶透顶的方式“复生”,她更是没有直视过他或是与他单独待在一起,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被魔鬼攫取灵魂似的。
而且她一见到安东尼娅,也不免嫉妒起她的年轻与尊贵,从表面上来看,卡洛斯二世可比当初的腓力四世好多了,而且因为卡洛斯二世的问题,托莱多大主教与以帕蒂尼奥为首的大臣们对她充满了怜悯,并没有过于仇视这个外来的王后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
甚至风流成性的唐璜公爵也说过,这位小王后虽然容貌平平,但性情温柔,待人和善,有着值得称道的纯洁品行,应当得到宫廷内外的尊重。
姑且不说其中有多少真心,这种说法在得到大部分的人认可时,也让王太后泛起了一股酸楚的苦意,她完全忘记了当初西班牙人反对她是因为她为卡洛斯二世摄政的时候,极力推动对奥地利有利而不是对西班牙有利的政策,与法国敌对,导致了西班牙政府在她摄政的四年间两次破产,一次对法国的大败,以及失去了葡萄牙葡萄牙独立。
安东尼娅虽然也是奥地利公主,但还是一个孩子的她要干涉政治还早得很,人们当然不会吝啬善意,但王太后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又嫉又恨,知道她受了折磨,心中还会觉得快慰。
她还在心中说,只是被打了几下,又能如何呢,当初她也被腓力四世打过。
只是王太后大概没想到,如此种种,就像是一根被拽紧的弹簧,在终于被拉扯到极点后,她曾经的懦弱,嫉妒与逃避如今都像是暴雨一般地倾泻在了她的身上。
王后安东尼娅,还有那些贵女,侍从,女官都逃走了,面对卡洛斯二世,她再也没法找到一面合适的盾牌了。
卡洛斯二世还是撞开了门,抓住她的头发,把尖叫不止的王太后拖了出来。
他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无法辨认出眼前是什么人,他只知道自己的头痛得快要裂开,每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让他崩开,他只想消除这个声音的源头对于一个习惯了使用暴力的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唯一会和能做的事情毋庸置疑就是摧毁。
王太后从来不知道被卡洛斯二世殴打竟然是这种感觉她被腓力四世甩过巴掌,但卡洛斯二世的拳头让她就像是一条摇晃在风暴中的小船,她晕头转向地跟着他转来转去,用面颊、脖子和鼻子去迎接铁锤般的拳头,她的脑袋轰鸣作响,手脚软得就像是煮过的面条,她的心大喊着快逃,人却连方向都认不清。
大主教跑进来的时候,就看卡洛斯二世正提着王太后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砸,往桌子上砸,往床柱上砸,往地面上砸他发出一声怒吼,却来不及阻止卡洛斯二世将王太后丢在地上后,跳起来踩在她的肚子上。
王太后的身体古怪滑稽地向上一蹦只有肩膀和脚动了的那种蹦跶,就再也没了声音。
大主教听到他身后的帕蒂尼奥在喊什么,但他还来不及领会到其中的意思,就被一头疯狂的公牛撞了出去正如字面意义上那样,让他联想到赛牛比赛中追逐着人群的大公牛,每头都超过了两千磅的雄性公牛,长着一双伸开手臂也未必抱得住的大角,一下子就能撞翻一堵夯实的厚墙。
他飞了出去,然后被卡洛斯二世猛扑上来紧紧地压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卡洛斯二世开始摆动脑袋的时候,大主教嘶声惨叫,他的惨叫让卡洛斯二世的头更痛,太痛了,痛极了为什么没人来救救他为什么还有这样多的人在叫喊他们都该死都应该被处以极刑他要烧了他们,撕了他们活吃了他们
帕蒂尼奥只慢了大主教一步,他是个军人,当然看得出现在的国王已经无法理喻,果然接着王太后,大主教也成了牺牲品,他连忙上前对王权残存的些许敬畏让他没有动用腰间的短剑、火枪,而是伸出手臂,用力掰住卡洛斯二世的肩膀,把他往后拉,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拉一头铜铸的公牛,卡洛斯二世浑身滚烫,沉重的让他耗尽了力气,依然无可奈何。
大主教的惨叫已经变成了含混的哀鸣,卡洛斯二世没能消除让他痛苦的噪音,已经足够不耐烦了,涌入他喉咙的鲜血更是激起了流淌在脉管中的恶毒天性,大主教在失去了一只耳朵后,又迎来了一阵更亲密的“接触”卡洛斯二世吞下碎肉软骨,开始撕咬大主教那张代天主发言的嘴唇和厚软的面颊。
帕蒂尼奥大叫着,但毫无作用,唐璜公爵的侍从惊慌地看了主人一眼,公爵却没有给出任何指示帕蒂尼奥和他的侍从一同对卡洛斯二世用力,但毫无作用,卡洛斯二世和大主教紧紧地贴在一起,就像是两团糅合在一起的面团。
眼看大主教已经快要喊不出来了,帕蒂尼奥再次尝试了一回后,定一定神,从身边拔出了短剑。
他没有疯癫到直接将短剑刺入国王的脊背,只是用短剑的剑柄托莱多出产的西班牙短剑有着“断刃器”的别名,经常被用于折断敌人的长剑,所以有着很大的圆形护手,他用这个圆形护手敲打那只尊贵的肩膀,就如同人们用木棍敲打野狗,让它放开口中的猎物一般。
“看来有用”唐璜公爵喃喃道,他明智地站在距离旋涡最远的地方,身边的侍从也是如此。
卡洛斯二世的注意力从大主教身上转开,虽然没了理智,奇异而又强烈的自尊心却未离开,一个声音告诉他说,正有人羞辱和伤害了他,羞辱和伤害了一个国王他的头仍然很痛,但他放开了大主教,转过头去看是什么人帕蒂尼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现在的卡洛斯二世看起来,不但不像是一个国王甚至不像是一个人了。
哈布斯堡的大下巴毁掉了他的面部骨骼,癫痫则时常让他脸上的肌肉扭曲,松弛或是紧绷,双重作用下,卡洛斯二世的尊荣可想而知有多么狰狞,而就是这张狰狞的面孔,现在已经被鲜血完全地覆盖了,只有一对很小的眼珠在闪闪发亮,他喘息着,露出发黄的牙齿与紫红色的牙龈。
和一只刚从鲜血淋漓的肚子里拔出脑袋的猎犬没什么两样。
“那究竟是什么药”帕蒂尼奥喃喃道,几秒钟后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他信任的那个年轻人觉得让卡洛斯二世在睡梦中死去还不足以平息他的仇恨
卡洛斯二世的模样同样让帕蒂尼奥的两个侍从惊骇到放松了力道,结果就是卡洛斯二世猛地挣开了他们的束缚,冲向帕蒂尼奥,一把握过后者还提在手里的短剑,反手就给了他一剑
他终究不是一头真正的野兽,他用拳头殴打王太后,用牙齿对付大主教,是因为一时间没能找到武器,但一看到帕蒂尼奥的短剑,他立刻就把它夺了过来,然后刺向了他的大臣与恩人。
只一下,短剑就贯入了帕蒂尼奥的腹部。
帕蒂尼奥只觉得一点凉意深入骨髓的那种,而后就是温热的液体汹涌地涌出,润湿了他的皮肤,之后才是尖锐的剧痛。
十几年来的军队生活与长久的训练让帕蒂尼奥在被疼痛占据心神之前做出了正确的反应,他后退,然后就地一滚,正躲过了第二刺,他用余光看到他的侍从正奔过来弥补他们的过失,但卡洛斯二世也许真成了魔鬼,他只一抬手,就打翻了一个侍从,另一只手则将后者的同伴刺穿这个人伤在胸膛,他立即倒下,显然是不得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