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里可真是群星熠熠啊。”
热那亚的使臣一踏进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的里卡蒂宫,就忍不住低声喃喃道。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路易十四不是那种嗜血暴虐的君王,但他一定会用各种手段来迫使意大利的诸国顺从其子的领导,对此他不知道是何等滋味,要说作为一个热那亚人,他肯定是反感一个独裁者的,但作为意大利人,眼看着这个曾经诞生过罗马这样一个伟大的帝国的半岛,四分五裂整整一千五百年,并因为这种分裂而令得无论是海上还是路上的力量,都要远远逊色于那些从倾塌的帝国身上汲取营养成长起来的国家他又如何不渴望能有一个新的凯撒来指引他们前进
美第奇的里卡蒂宫是米开朗基罗迪巴多罗米欧为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德美第奇设计,后续的美第奇人又不断地为它增光添彩,不久之前即便被暂时征用为太阳王的行宫,也没有丝毫可以令人诟病的地方,而他们觐见国王的地方,乃是这座建筑最为华美与空旷的正厅,这里的天花板上描绘着完全不亚于圣彼得大教堂顶部的壁画,白色的云彩与金色的圣光在青金石颜料平涂的背景下舒卷闪耀,天使与圣人面容温和而又怜悯,凡人伸出双手向他们祈求,脚下爬着罪恶的黑色魔鬼墙上挂着深红色与皇室蓝色的丝绒壁毯,帷幔上绣着金色百合,由无数珍贵木材打磨镶嵌出的马赛克地板泛出如同年轻人肌肤一般柔润明亮的光泽厅正中是一张足以百人一同进餐的巨桌,巧手的工匠精心镶造,从桌面上看,几乎找不出拼砌的痕迹,不过现在他们是看不到的,因为一卷象牙色的丝缎桌布从这头垂到那头,将整张桌子遮得严严实实,一点不露。
在这张桌子上摆放着怎样多的金银器皿,怎样明净的水晶杯壶,怎样新鲜的玫瑰花,我们就不再赘述了,在今天的主人,国王的面前是一张缀着钻石与珍珠的皇室蓝色丝绒台布。
热那亚的使臣被引导着走进来的时候,之所以会那样说,是因为除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新的托斯卡纳大公以及他的妻子为了避免产生混乱,我们还是继续将他称作科隆纳公爵,还有他看重的数位臣子将领之外,还有的就是十数位使者。
他们要么原本就是大使,要么就是为了参加新的托斯卡纳大公的即位仪式而来的。
当然,这其中没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其诸侯,盟友的使者,但意大利的诸侯们的使者却是齐至的,他们也许各怀心思,但在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他们不想选择任何一个,另外,托斯卡纳公国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强劲的敌人,现在这个敌人换了一个统治者,他们总要过来试探一番,看看应当如何应对这个外来的家伙。
如今的意大利半岛以及波河平原,林林总总竟然有十来个国家与势力,威尼斯共和国、米兰公国,热那亚共和国,教皇国,托斯卡纳公国,那不勒斯王国是其中较大的几股力量,其他还有如费拉拉与摩德纳公国,曼托瓦侯国,帕尔马公国等等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他们的面积可能还不如法国的一座大城。
虽然他们都被邀请了,但毫无疑问,在这里能够发声的可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热那亚的使臣当然是其中之一,但威尼斯的大使高高地昂着头,坐在仅次与米兰大使的位置上,不过威尼斯的军事力量也确实胜过热那亚,热那亚的使臣与其眉眼交锋了一番后,最终在萨伏伊公国的使臣身边坐下。
这场读作晚宴,实则秘密会议究竟谈了些什么,要到数百年后人们才能翻阅当时的托斯卡纳女大公安娜身边的一位文书,也是她的弟弟吉安留下的日记,才能略有了解。
吉安是71年生人,在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也到了知晓事理的年纪,虽然他的身上已经不幸地出现了痛风的早期症状,但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与常理,在他之后的岁月里,必然会对法国国王,以及他的亲生父亲科西莫三世产生怨恨。
在人们看来,法国国王麓路易十四是为了自己不名誉的私生子,夺走了托斯卡纳大公亲生子的合法继承权,强迫后者的长子费迪南与尚未成年的吉安进入修道院,舍弃了世俗的权力与领地,是的,这点就算是路易十四也没否认过,他在临终忏悔中也提到了此事,甚至在很多年后,美第奇家族的这一分支后来吉安在教皇以拉略一世的允许下还俗,依然得到了波旁家族在新大陆颇为慷慨的补偿。
科西莫三世的退让也被一部分人视作怯懦的行为,美第奇家族最早的药商出身也因此被轻蔑地不断提起,也有人拿科西莫三世晚年宠爱的一个阉人来诋毁科西莫三世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男性特征”,直到托斯卡纳女大公安娜的丈夫科隆纳公爵,安茹公爵,在那不勒斯登基加冕,这种令人厌恶的非议与诽谤才逐渐平息。
但在吉安早年这本布满了还带着些稚嫩,纤细的字迹的日记中,他对路易十四充满了惊奇与钦佩,也因此觉得能够理解父亲科西莫三世如何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他甚至以一个少年人的热情说,如果他姐姐的丈夫卢西安诺,真的能够做到他所承诺的事情,他也能甘心情愿地按照父亲的嘱咐去做。
以下是这位年少的大公之子所做记录的一些摘要
人们常说,命运无常,而我的老师们也常说依照传统,吉安殿下的老师是数名教士,凡人时常要遭受身体与灵魂的种种折磨,无穷的困苦,以及变化多端的生活,这是天主赐给我们的教训与磨练,我们要在这条崎岖的道路上行走,运用慈悲的天主与圣徒们赐予的智慧与力量来抵抗魔鬼营造出来的罪恶与磨难,从中坚定自己的信仰,稳固自己的意志,寻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虽然有时候我也不免感到疑惑,我的家族与父亲,甚至是我,是否做错了什么,才会导致我在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就疾病缠身,在与我同龄的孩子他们不如我尊贵,也不如我富有能够自由自在地奔跑在草地或是广场上的时候,我却要紧咬着牙齿,忍受脚趾头间传来的疼痛,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炭火烫在我的骨头缝里。
最令我感到恐惧的是,我的父亲见过了医生后,所露出的那种绝望与沮丧,是的,在我开始生病的时候,他已病入膏肓,在我的记忆力,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无寸缕不是他过于荒唐或是荒淫,而是因为哪怕再轻薄柔软的丝绸,拂过那些发病的地方,都会给他带来如同刀剑劈砍般的疼痛。
更让我担忧的是,从我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只字片语中,我听说我将来也会如此。
我的兄长离开锡耶纳的时候还能骑马,但到了巴黎没多久后就连长时间走路都不能了,这还是在他的症状已经得到缓解之后的情况呢。
看到父亲,我都能看到我的未来,若是如此,我就不奇怪我的父亲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冷漠了,如果是我,我也宁愿与一个健康的孩子一起玩,而不是一个注定了要变成残疾的人朝夕相处。
与之相对的是,我的姐姐,大公的长女却一直很健康,美第奇家族的诅咒没有影响到她,她跳起舞来的时候轻盈得就像是一只在树枝上蹦跶的小鸟,她的丈夫则高大健壮,如同鸟儿爪子下的那棵大树。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而最终选择了他们,而不是我和兄长。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修士的时候,满怀愤怒。
我第一次见到太阳王的时候,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我一直低着头,之后父亲和他的谈话我没能参与,很快就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但之后的秘密会议中,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我作为书记官被姐姐,也是当时的托斯卡纳女大公,带在身边,我当时的座位距离这位尊贵的陛下很近,近到可以看见他唇边与眼角在微笑与露出严厉的眼神时延伸出的几道细纹。
无法否认,这位陛下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容貌秀丽,而且显得格外年轻,胜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当然,这不是在场的人所关心的,包括我。这里的人,都在思索一件事情,那就是路易十四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支持他的私生子成为意大利的国王呢,虽然在这里,除了热那亚与威尼斯以及几个小国家之外,都是西班牙的属地,我是说米兰公国与那不勒斯王国,现在波旁的卡洛斯三世成为了西班牙国王,自然也能继承这份遗产。
但如果他们愿意投向哈布斯堡,利奥波德一世也不会太过吝啬,他们的使臣来到里卡蒂宫,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要看看路易十四愿意出价多少,就像是个商人那样,左右衡量,反复比较,最后选择一方不,也不应该说是最后,因为随着局势变化,他们也随时可以改变自己的立场。
我的父亲说过,厚颜无耻是政客的特色,还是必不可缺的那种。他也说过,比起路易十四,利奥波德一世在统治上更有优势,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原本就是由选帝侯们选出的,所以哈布斯堡的皇帝们虽然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寻求增强王权的途径,但毕竟还在路途上,比起已经将法兰西变作一人之国的路易十四,利奥波德一世愿意做出妥协的地方就多得多了。
正在我思忖着太阳王会拿出怎样的筹码时,这场会议的最后一个贵宾,一位红衣亲王从帷幔后走了出来。
这位枢机主教正是罗马不多的几位法国红衣亲王之一以拉略。据说他原先也是意大利人,不过他后来被派到了巴黎的宗教裁判所,在马扎然主教当政的时候做了大审判长,后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回到了罗马。因为当时的英诺森十一世与这位法国国王有过交易,于是这个年轻的教士很快就攀升到了枢机的位置,但因为法国教士的特殊性,他在罗马不受重用,也被排斥在枢机团之外,这点我们都清楚。
他带来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正确点说,是一道教皇的旨意。
听完后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教皇亚历山大八世终于疯了,或者这份旨意正是临死之人在病榻上发出的梦呓。
他向意大利的君王与诸侯们发出呼召他有意发动第十次对异教徒,也就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圣战。
比我直白的人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些,因为威尼斯的大使一听完教皇使者的话,就哈哈一笑。
这个笑容可真是讽刺极了,想想也是,从乌尔班二世发起呼召开始,十字军东征持续了两百年,最终却一无所获,尤其比起法国,英国与神圣罗马帝国,意大利人只参与过一次圣战,也就是第四次圣战,这场圣战不提也罢因为无法给出足够的雇佣金,十字军战士竟然在威尼斯贵族的引导下攻打了地中海沿岸的天主教城市挺匪夷所思是吧,但那是真的。
如果不是当时的教皇将所有的参与者全都开除了教籍,这场由威尼斯人的僭主指引和领导的圣战最终会偏离到什么地方,可真是很难说。即便如此,最后沦落为威尼斯人雇佣军的十字军战士攻打下的也不是什么异教徒的圣城,而是君士坦丁堡,虽然那时候君士坦丁堡的拜占庭皇帝信奉的是正教,但从根源上来说,正教与罗马教会是一根枝蔓上的两颗果子。
这种关系并不妨碍十字军与威尼斯人将这座庞大富有的城市劫掠一空,拜占庭就此变得更加虚弱,完全失去了对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力量。
他们总是嘲笑托斯卡纳的美第奇家族出身卑微,但在这座半岛上,大概没有人们认知中的那种高贵的骑士吧,这里只有商人,一份教皇的旨意可以重如千钧,也能轻于鸿羽,只看它能不能带来利益。
圣战毫无疑问只会耗尽参与者的钱财与精力,甚至性命,利益却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
然后我就看见太阳王看向了威尼斯的大使,“威尼斯不想要克里特了”他说。
威尼斯人立刻就卡住了,他皱着眉,虽然在路易十四面前不敢太放肆,但我还是能够看得出其中蕴含着几分怒意。
就算是我,也知道在场的人中,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有着最深仇怨的除了热那亚就是威尼斯人了。
还记得之前我提到的第四次圣战吧,威尼斯人借着这场圣战,数以万计的十字军士兵劫掠了无数城市,大大强壮了自己的国家,威尼斯也从意大利北端的一个小国一跃成为了地中海霸主,他们沿着巴尔干半岛的西海岸一路侵袭,夺取了不少富饶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殖民地,拜占庭覆灭后更是有八分之三的土地尽入了威尼斯人的囊中。
可惜的是威尼斯人大概并不懂得什么叫做狮子吃尽了羊羔后就要来吃狼群了,他们践踏和舍弃的拜占庭本就是阻隔在意大利半岛与奥斯曼土耳其之间的一道城墙,没了这道城墙,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大军的脚步只会越来越快。
在最初的几年,威尼斯人还能凭借着他们无比强大的海军与不善海战的奥斯曼人抗衡,但在陆地上,他们完全不是奥斯曼人的对手,从十三世纪到十五世纪,威尼斯的强大宛如昙花一现,随着它在陆地上的殖民地与港口一点点被奥斯曼人鲸吞蚕食,他的海上力量也在萎缩毕竟海军是一种极其耗费钱财与物资的军种。
克里特岛可以说是威尼斯与奥斯曼人的战争中最后的一声号角。
那是一座鲸鱼型的大岛,横亘在爱琴海的出口,几乎有三分之一个伯罗奔尼撒半岛大,因为地理条件优越,气候宜人,其古老、美丽与富饶,甚至在军事上,都不是已经属于奥斯曼人的罗德岛可比的,也不是威尼斯人在地中海所有的任何一座岛屿可以相提并论的。
说来可笑,这座岛屿原本属于威尼斯人效忠的拜占庭帝国,在拜占庭覆灭后,威尼斯人理直气壮地占领了这里,但在1699年,经过二十年的征伐,威尼斯人最终还是失去了这颗最宝贵的珍珠。
69年距离今天可不远,法国国王的话可真是戳中了威尼斯人鲜血淋漓的伤口。
“您不要这样看我。”热那亚的大使举起手来,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不是不愿意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但,陛下,您应当知道,热那亚已经经不起再一次挫折了。”
啊,我的历史老师曾经告诉过我,热那亚人与奥斯曼人的战争历史比后者与威尼斯人的还要长,有趣的是,热那亚人也曾经在老主人拜占庭身上插过一刀热那亚人如何帮助奥斯曼人的苏丹,用涂油的木板将七十多艘奥斯曼人的舰船运过加拉太的陆地,这些舰船后来被搭成浮桥,供大军越过,从而得以攻打君士坦丁堡的侧面,并打开一个缺口君士坦丁堡的灭亡,他们至少有着一半功劳。
热那亚人如此做不过是为了保留在君士坦丁堡加拉太区的商业殖民地特权,但他们大概没想到,虽然苏丹兑现了承诺,却夺走了他们从拜占庭那里得来的在地中海、黑海的特权,热那亚人的贸易线路就此中断,国力一蹶不振,之后对西班牙与哈布斯堡的两次大额贷款没收回来让他们进一步元气大伤,差点到了覆国的地步。
现在热那亚只能说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框架,让他们不能立即决定站在那一方的原因就在于哈布斯堡与西班牙各自的欠债,只要有一方拒绝承认这笔贷款,热那亚就只能去死了。
至于圣战他们更是不可能拿出什么可用的东西了,无论是钱财,人,还是别的什么
“哦,相信我,”太阳王却说“我从不认为会有什么彻底的无用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