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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章 大孔代向我们告别(下)
    在虽然铺设了皮毛,但床垫居然还是灯芯草哪怕是干燥的,新鲜的,也一样有虫子钻来钻去的干草床垫的床前站了一会,可怜的小欧根第一次有点无所适从。

    他在三岁之前的记忆除了母亲一再说他是个皇帝的儿子之外,就没有多少清晰的了,可他在苏瓦松的时候,苏瓦松女伯爵也已经从善如流地开始使用国王推崇的羊毛床垫。后来他来到了凡尔赛,凡尔赛在羊毛之外,也有棉花与皮毛,但无论那一种吗,绝对都是干干净净,撒过药粉,保证不会有一只跳蚤与臭虫的。

    亚麻布的床单应该是新的,经过浆洗,也许这里的人们认为这是一种上好的享受与特权,但小欧根只觉得像是躺在了一处荨麻地里亚麻处理的足够精细也是相当柔软的,要不然在路易十四之前一直有人把它当做内衣穿,但还是同样的问题,没有那种织物能够比棉花更体恤人类的皮肤,何况小欧根作为国王的养子,他的床品从来都是用阿美利加来的棉花,这种棉花的种子来自于阿拉伯,是相当难得的好棉种,纺织出来的棉布有着丝绸般的光泽,抚摸上去简直如同流水一般。

    小欧根固然打过近十年的仗,但打仗的时候,国王可以带着他的床和浴缸,统帅的待遇也不会恶劣到什么地方去,他是真的没睡过有活物的床榻。最后他只能吩咐仆人从行李里抽出他的白棉寝衣,将寝衣铺在床榻上,再盖上海獭皮的斗篷,胡乱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脸上又疼又痒,抽出镜子一看,才发现自己没有保护的脸上被虫子咬了好几口。

    他在木盆里洗漱过,擦了药,才勉强打起精神走下楼,仆人欲言又止,似乎要阻止他到大厅里吃饭他们入住的地方是一座三层建筑,只是所谓的三层不过是一个高耸的阁楼罢了,至于一层,昨晚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这里又没有煤油灯或是煤气灯照明,蜡烛能够保证他们看清台阶与地面,不至于摔倒就很好了。

    他下了楼,才知道为什么仆人要阻止他,看得出,这里的人还是尽可能地做了一番清洁与修整,譬如墙板上的圣像一看就知道是从哪个教堂祭坛上拆下来的三联画,可能是为了遮挡后面的大洞,地板上铺着地毯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原配的,它太小了,小到露出了泾渭分明的明暗线,你知道的,就是经过摩擦、泥泞与油腻,或者还有阳光的折磨后,木质地板肯定会留下无法遮掩的痕迹。

    这里小欧根要说或者还有阳光的折磨是因为这里的窗居然还是老旧的木百叶窗,很显然,阳光并不是能时常光顾这里,他在桌边坐下,看到奥尔良公爵正在享用一份极其简单,甚至有辱其身份的早餐,白煮蛋与酒,酒还是他们带来的。

    “如果你想吃些什么,”公爵说“我建议你不要。”他瞥了一眼旁边的侍从们“我的一个侍从昨晚跑到厨房要了一点夜宵,到现在腹泻还停止呢。”小欧根一下子就没胃口了“先生,”他问道“他们是有意这样做的吗”

    “我想不是。”奥尔良公爵说“等会我们走出去,你就会明白了。”

    小欧根只得按捺住不满与怒火,在公爵的坚持下吃了两个蛋。不过一会,布拉格的市长就诚惶诚恐的来了,当然,布拉格是波西米亚王国的一个城市,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领地,但就算是在战时,一个王弟与一个可能的皇帝私生子,也足以让这个城市天翻地覆。

    就像路易十四必须支持查理二世击败护国公克伦威尔一般,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不能在停战协议与合约已经签订,使团正在正常履行其义务与行使权力的时候玩弄什么阴谋诡计,这是君王们的默契,不然的话,神圣罗马帝国今后就别想派出使团,与他国联姻,或是让哈布斯堡的王子出去游学了,他的诸侯也会谴责他行事过于鲁莽,以及过于卑劣。

    “我们正要去圣维塔大教堂做礼拜,您也一起来吧。”奥尔良公爵冷漠地说道。

    布拉格市长略微放松了一点,他还担心这些尊贵的法国人要到布拉格位于老城或是广场的教堂,譬如救主教堂与圣尼古拉斯教堂,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在布拉格城堡里的圣维塔大教堂显然要比其他教堂更安全一些。

    天光大亮,小欧根能够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

    布拉格是什么地方呢它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不仅如小欧根所说,它距离维也纳并不远,它还曾经是波西米亚王国的首都,那时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还是卢森堡王朝的查理四世,他同时也是波西米亚国王,对这座城市,他赋予重望,不但修缮与扩建了原先的布拉格城堡,还在老城边建起了新城,还有大学,桥梁与许多教堂,布拉格城堡中的圣维塔大教堂正是其中的一座。

    小欧根在早餐的时候怀疑他们遇到的事情,是否是出自于布拉格人的仇视或是轻蔑,但他一走出官邸,顿时就明白了,这座官邸可能是整个布拉格最完整,最洁净的建筑布拉格曾有多少繁荣,现在就有多么衰败,街道上坑洼不平,污水横流,建筑墙面斑驳不堪,残留着火把的油烟刻下的黑色痕迹,或许是为了不出意外,面对街道的门板与窗户都紧闭着,它们会让人想起女巫的牙齿又脏,又歪斜,又到处都是缺口,不过还是有肮脏的烟雾从里面时不时地冒出来,与那些从马蹄与车轮下溢出,却很难找到根源的臭气混在一起。

    他们经过广场边的教堂时,教堂居然都少了好几处彩窗,黑乎乎的一片,就像是一个瞎子空洞的眼眶。

    要知道教会一向是最富有的,甚至超过国王与皇帝,“这里的大主教实在是懈怠了一点。”小欧根不禁说道。

    “主教先生一直在在忙于整修圣维塔大教堂。”市长不敢说布拉格大主教一直在忙于聚敛钱财,设法回到罗马或是谋取另一处富润主教区的行为。

    奥尔良公爵猜到了,但这与他确实没多大关系。

    一路上他们竟然没遇到什么人,直到进了布拉格城堡,城堡里的侍从竟然都是面黄肌瘦,反应迟钝的,小欧根甚至都快毛骨悚然了,直到他看到了布拉格的主教先生与他的教士们,教士们倒是各个肥壮,面色红润,才让他放下心来。

    他们简单地领受了圣餐,做了祈祷,听了讲道之后,小欧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里的贵族呢”

    按理说,就算他拒绝了利奥波德一世的册封,奥尔良公爵在这里,他们也应当来拜见公爵才是。

    “要么没有资格,”菲利普同时兼具王弟与奥尔连公爵的两重身份,除非他特许,不然不是什么小贵族都能有荣幸一睹其尊面的“要么就是跟着皇帝去了维也纳。”

    “是两次掷出窗外事件吗”小昂吉安公爵问道,“两次掷出窗外事件”都是由宗教冲突引发最终却引发了政治大地震的事件,简单地说吧,就是波西米亚的新教徒“胡斯教徒”第一次因为其首领胡斯的死亡举行游行的时候,被市政厅的人从高处投掷石块的行为激怒,冲进市政厅将市长等人从窗口投出窗外,由此打了十五年的“胡斯战争”。

    第二次则是因为初成为波西米亚国王的哈布斯堡的费迪南,因为要在波西米亚复兴天主教,而大肆迫害胡斯教徒,于是胡斯教徒重蹈覆辙,冲进布拉格城堡,将国王的三名大臣扔出窗外这次莽撞行动带来的是著名的“三十年战争”。

    在三十年战争中,瑞典人打进了布拉格,国王连同他的大臣,将军,王后一起逃走了,留下了布拉格人迎接抢掠、qiangbao,焚烧与屠杀,布拉格在短短几天了就化作了一片废墟,如果在这之后,波西米亚国王还愿意重新回到这里,重建都城,布拉格或许还有兴盛的机会,但哈布斯堡的薄情寡义在这个时候就初露端倪,国王不但没有回来,还直接迁都到维也纳。

    布拉格从此成了一处政治与经济的洼地,这里可以说是哈布斯堡一处最为丑陋的瘢痕国王曾经在这里被暴民逼迫,又被敌国驱逐,就像是利奥波德一世不太愿意提起佛兰德尔,当初的费迪南与继位者也不怎么愿意提起布拉格,布拉格几乎成了一个不可明说的流放地,凡是从维也纳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官员,都是被上层厌弃了的,他们到了这里,不是全心竭力地搜刮钱财,好早日被调任,要么就是自暴自弃,一心一意地尽情享乐。

    虽然这里已经糟糕到连稍有姿色的“名姝”都不会踏足的地步了。

    小欧根关注了一下城堡里的侍从,他们应当是布拉格城里的平民中过得最好的一群人才是,但他们除了瘦弱之外,令人心惊的就是仿佛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期望他们身上的衣服是干净整齐的没错,但他们竟然会疏忽到拧错纽扣,露出内衬,折断蜡烛,祭坛上也许足够干净,但窗帘上灰尘密布,屋角堆满粪便,让小欧根不由得联想到了昨天的浴桶,那些明明能弄干净的小刺

    他们之中甚至没人动过跟着他们离开的心思,他们看向法国人的使团,充满了厌倦与憎恶,每一眼似乎都在驱赶着他们,希望他们能赶快离开,不要在这里碍布拉格人的眼。

    小欧根觉得,哪怕他们投来了如米兰的流民凶狠的眼神,也要比这种仿佛散发着腐朽气味的不作为要强得多。

    “这里与维也纳相比,”奥尔良公爵笑吟吟地问道“如何”

    小欧根不愿意承认利奥波德一世已经是个不坏的统治者了,但接下来的旅程中,他看到和听到的事情才彻底地颠覆了他原先的想法原来看似简简单单的,让民众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有片瓦遮顶,可以有一份工作,可以养活孩子,可以在生病的时候得到治疗,继而安然在床上离世,进一步,可以读书,可以购物,可以享乐居然那么难,那么罕见,有些城市里的管理者,无论是主教,还是市长,又或是领主,只要能做到前面的五步,也就是说,可以保证城市与乡村里的平民能够生存与繁衍,就算是又慈悲,又有能力了。

    一些心性残酷,又或是有心无力,容易被蒙蔽的人,他们的领地大概就和现在的布拉格一样,是个死气沉沉的泥沼。

    那些眼睛中没有亮光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他们也曾挣扎过,反抗过,就如之前的胡斯教徒与波西米亚的本地人,受到了不止一次的打击与摧残,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死吗,还是活着那个更容易些

    “想想巴黎也差点变成这个样子,”奥尔良公爵说“真是可怕啊。”

    “怎么可能呢”小欧根立即说,旁边的小昂吉安公爵也露出了赞同的神情。

    “往下走吧,我们快到波兰了,”奥尔良公爵说“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在等着你们呢。”

    小欧根并不觉得还会有什么比他们看到的那些城市更糟糕,哪怕他听说过波兰的施垃赤塔阶层依然施行奴隶制度,也就是从乌克兰平原上劫掠哥萨克人有时候也有鞑靼人作为自己的奴隶。

    哥萨克原先的意思是“轻便的驮包”,代指“轻骑兵”,“哨探”,后来才被人附会成“自由人”或是“勇于反抗的人”,事实上,最初的哥萨克是一群不堪忍受金帐汗国奴役的斯拉夫人,他们为了避开蒙古人的鞭子,才跑到了当时还人迹罕至的南欧与东欧草原,并在那里繁衍至今。

    只是这些斯拉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在金帐汗国彻底覆灭之后,落后的农奴制度居然还被与他们同样肤色的人继承了下来,甚至发扬光大,他们曾经逃过的劫难,再一次降落在了他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