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身影在这黄昏的大地上移动,朝着已经近在眼前的浮云郡城,沉默寡言,久久未曾说个只言片语。
何峰眼神木讷,没有了往日之间的活泼,那位莫姓的中年清瘦剑客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
就在这时,那位莫姓清瘦中年突然眉头微皱,转过头来,朝着另外一边看去。
何峰没有什么动静,仍然自顾自的朝着前头走去。
莫姓中年也没理会他,反而看向了那个方向微微笑道:
“你与魏小子的关系这么好,这小子还下这么狠得手?”
言罢,他从怀中一掏,一个小瓷瓶朝着那个方向丢去。
一道一身残破,脸上带有血迹的同时,脸色苍白至极的青年接过那小瓶,微微一笑道:
“多谢莫大剑仙了!”
何峰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之后,这才转过头来,看向陈剎。
之前那位青衫剑客的模样此时落魄至极,不过手脚还算是麻利,接过那小瓷瓶之后,快速拿出了一个丹药塞入口中,似乎是对于这丹药丝毫没有半点疑心。
莫姓中年轻声笑了笑,看了一眼眼前的浮云郡城笑道:
“我就先走了。”
这位显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主,给陈剎使了个眼色之后,脚步一转便已经离开。
陈剎看了这何峰一眼笑道:
“我时间很紧,要快些离开这边,所以只能请你喝一杯酒。”
何峰沉默,两人的速度何等之快,再度来到了那日在街角处第一次喝酒的小酒馆里。
陈剎转头问道:
“不去那里在买两坛?”
何峰不说话,行动便已经证明了一切,一壶很普通寻常的黄酒上了桌。
两人不再说话,轻轻一碰杯,声音清澈响亮。
各自饮尽。
何峰突然开口道:
“你该不会也真的没打过那家伙吧?”
他嘴角含笑,眼神之中有些好奇。
陈剎乐了,笑道:
“你说呢?三两下就把那小子打趴下了,根本不是咱一合之敌,也就是你们这群家伙,啧啧,太弱。”
他说的煞有其事,也确实是煞有其事。
何峰深信不疑,竖起大拇指:
“厉害!”
陈剎出乎意料的继续问道:
“哪里厉害?”
何峰嘴角终于露出了笑容:
“武功震古烁今,登峰造极,无以伦比,林兄真豪杰也!”
陈剎哈哈大笑,起身挥手:
“走了。”
“真的就只喝一杯?”何峰错愕。
陈剎点了点头,丝毫没有犹豫,转身就走:
“事多啊,得走了,不走一会就不清静了,再说了,有的人血里带着风,天生就注定漂泊。”
这一道衣衫褴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巷弄尽头,独独留下了一个在傍晚日头下,倚靠在酒铺门前的那一道年轻身影,低声喃喃:
“拎得起放得下,风流不羁,逍遥写意,陈兄真豪杰也”
何峰显然不会知道,他口中这位真豪杰的陈兄,刚刚离开这处街角之后,就猛地一点胸前窍穴,随后张口一呕,污血,酒水,以及被泡的发糟的一粒丹药瞬间被吐了出来。
陈剎脸色苍白,几乎每过一会都会从口中喷出了一口鲜血。
不过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耽搁,几个闪烁之间回到了客栈之中,换上一套黑色夜行衣,从瓶中拿出一粒丹药塞入口中,脸色好看一些之后,这才迎着这满城的黑暗,缓缓融入其中,不知去向。
而远在那巷弄的那个小酒馆中,何峰脚步调转,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拎起那一壶没剩多少的黄酒,轻轻倒上一杯,刚要饮下,一道身影却出现在门口处,不是旁人,正是何峰的那位莫姓师叔。
这位的脸色很是焦急,可是看到了坐在那边独自一人的何峰之后,眉头紧锁,眼底有失望之色。
“怎么了?莫师叔?”
何峰诧异问道。
“那位林,陈公子走了?”
何峰点了点头:
“走了好一会了。”
“可惜了,一桩大机缘啊,没了。”
何峰愣了愣,之前微微上挑的嘴角缓缓恢复原样,神色之间恢复了木讷,他突然明白,那位陈兄口中的不清净是何含义了。
他突然觉得有些无趣,无趣的很。
见他这幅模样,莫师叔顿了顿,这才解释道:
“浮云峰顶,魏长锋手持出鞘的剪阳神剑,也没有敌过这小子,据那边所言,这小子手里保不齐有一把可以和剪阳争锋抗衡的次神兵品级的神剑,现在那边的宗师高手蜂拥而出,全都是为了寻找这小子的踪迹。”
说到这里,莫姓中年长叹了一声:
“一桩送上门的大机缘啊,我竟然没有看出那小子的半点端倪!可惜,可惜了。”
何峰沉默不语,缓缓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重新倒上一杯,微黄的灯光之下,映衬的,是同样微黄的酒水。
清澈无比。
倒映得何峰那张面孔在灯火之下,显得有些晦暗,有些漠然。
终于,何峰放下酒杯,摇摇晃晃的走出了这间无名的小酒馆。
莫姓中年皱眉望去:
“去哪?”
何峰头也不回,声音却已不复以往那般,但也只是挥了挥手:
“喝酒”
灯火之下的巷弄深处,才刚刚酉时的时辰,天色虽然一片大暗,但是显然没有人家会这么早睡觉歇息,也没有店家会这么早打烊。
一个七拐八绕的巷弄最深处,一个没有牌匾的小酒铺同样也是如此。
甚至在门前悬挂着一个大灯笼,将眼前这片地界好不容易照出点灯光。
何峰抬头看着这个大灯笼,烛火飘荡之中,摇曳的是少女曾经那喑哑不算太好听的笑声。
何峰定了定心神,不再犹豫,转头走入了酒铺之中,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在巷弄极深处的小酒馆里,竟然不是没有客人。
而且是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单看年龄看不出多少,身披一件脏兮兮,甚至满是油污酒气的僧袍,光头铮亮的头顶上,在灯火照映下,有着极为显眼的十一个戒疤,不过似乎都被从上切了一刀。
和尚身前的桌面上,有着一壶酒,一个粗瓷杯,还有一个朱漆红皮的酒葫芦。
若是往常,何峰或许会多看两眼,可是这个时候,他显然没有那个心情。
不过那大和尚却显然一眼便看到了他,出乎意料之外的直接开口道:
“施主,要不要一起喝上一杯啊?”
言罢,还摇了摇桌前的那个朱漆红皮的酒葫芦。水声摇曳,不言而喻。
何峰没有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酒和尚,漠然的目光看向里屋深处,右手缓缓摸向了腰间剑柄,终于,手掌已经扣在了那剑柄之上。
似乎听到了外屋的动静,一道脚步声连忙从里屋响起。
昏暗的烛火之下,少女的面容出现在了门口,一看是这道熟悉的身影,顿时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咿咿呀呀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何峰面色不变,神色淡漠平静如古井,握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掌却紧握,手臂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少女显然没有注意到何峰的异样,几个蹦跳之间来到了何峰身前,再度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
终于,少女似乎想到了什么,动作停下,如同琉璃一般的眸子一亮,连忙转身,朝着柜台那边走去,蹦蹦跳跳,欣喜异常。
何峰眼眸轻轻闭上,手臂的诡异颤抖突然停下,就在这时,手掌紧握,寒光出鞘如水,凌厉如风。
‘噗嗤’
利刃刺入肉体之中的声音格外刺耳。
双眼紧闭的何峰只觉脸上瞬间被一丝温热点缀,血腥弥漫。
他有点不敢睁开眼睛,却又不得不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之前那道少女的身影刚刚转过头来,手中拿着的是一个有些破旧金属镶边的酒壶。
她的目光疑惑,非常疑惑。
她就这么直直转过头来,看向何峰,双眸之中除了疑惑之外,竟然再无他物。
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有的仅仅只是疑惑。
何峰看向这眼神,几点猩红的脸上在这昏黄色灯光映衬下极为刺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何峰手掌无力松开,趔趄着倒退,他张大了嘴,另外一只手掌捂住心口,头颅微微低垂,拉长了丝线的口水从嘴角无力滑落。
他似乎是在干呕,又似乎想要发出什么声音。
只是到底,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无力的倒退到了最后,被身后的椅凳一拌,身形便如同散了架一般,倒在了桌子上,上面空瓷酒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顺势,何峰无力的滑落瘫倒在了下面的椅凳上,大口呼吸,如同是险些被溺死的落水之人。
少女缓缓倒下,后心被刺破的情况下,不会有半点生机和活路。
砰一声,与铛啷一声同时在这间不大的小酒馆之中响起,沉重又刺耳。
长剑无力的坠落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可是那个圆形的金属酒壶,随着几个弹跳,却已经来到了何峰面前。
后者下意识的捡起了酒壶,摇曳之间,沉闷的水声从中摇晃而起。
何峰拧开瓶盖,熟悉的青梅竹叶酒味从酒壶之中传来。
脸色恢复,重新变得木讷的年轻剑客转过身形,从桌上的瓷碗之中挑选出一个完好无损的,将酒壶中的酒缓缓倒入其中。
酒碗被倒满,比起黄酒,微微有些发青,更显冷意的酒水无疑要清澈的多的多。
何峰没有犹豫,放下了金属酒壶,轻轻拧上了酒壶上的瓶盖,看了一眼碗底清酒,双手端起,大口灌下。
霎时间,何峰的面容难看至极,险些一口吐出,可是最终,他还是带着呜咽将碗底酒水一饮而尽。
这个原本他觉得甘甜之中带有丝丝酒味的独特酒水,这个原本他觉得这是天下第一等的美酒,在这一日饮下之后,竟如同以前的魏长锋所言,
腥臊,
苦涩,
难以入口,
更难以下咽。
何峰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的,便朝着小酒铺的门口走去。
从始至终,一直从头看到尾的那位怪异的中年和尚这个时候却突然开口道:
“施主,要不要一起喝上一杯啊?”
一模一样的话语,甚至连摇晃那朱漆红皮的酒葫芦动作都是一模一样。
何峰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和尚嘴角带着笑意,似乎丝毫不在意身边情景。
他没有说话,甚至是没有理会,晃动着身体,缓缓从酒铺门口走出,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个怪模怪样的大和尚也不生气,只是缓缓将身前的那个酒壶之中的清酒倒入瓷碗之中,端起,微微抿了一口。
随后双眼微闭,低声叹气轻声喃喃:
“人间无趣世人皆苦”
良久,这一丝酒味的余韵才缓缓消散,大和尚睁开双眸,抬头看向门外,目光微微转动,锁定在了距离门口最近的那张酒桌上,那个被拧的死死的金属镶边酒壶。
大和尚缓缓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酒壶,又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那张桌子旁。
放下酒壶之后,大和尚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已死无疑,却无人收尸的哑女,轻声道:
“就当是老衲的酒钱了。”
言罢,大和尚拧开酒壶瓶盖,然后又打开了自己桌前的那个朱漆红皮酒葫芦。
他缓缓将那酒壶之中的酒水倒入了红皮葫芦之中,盖好盖子,缓缓摇晃。
似乎是终于达到了某个点。
这个原本不正经,不着调,甚至是离经叛道的大和尚,在这一刻竟然有一种宝相庄严之感。
大和尚放下酒壶,整理自身那有些散乱的僧袍,神色肃穆,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阿弥陀佛”
这一声不为别的,
为那江湖一场大梦,
亦为这红尘一杯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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