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观外,新坟前,姜望睁开眼睛。
那枚小小银月就落入他右手掌心,化作银月印记烙于其上,而后消失不见。
但姜望仍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它的存在,它并没有任何的威能,只是会在姜望念动时重新出现,勾连太阴星,将他的灵识带入那个玄妙莫测的太虚幻境中。
没有在太虚幻境中探索太久,他所处的郊野,也并非能安心探索的地方。
且不说强大修者于此交战的余波散去后,枫林城那边是否会有修者赶过来查探。对于姜望本人而言,他也有更紧要的事情。
如果没有记错时间的话,三日之后,就是枫林道院内院选生的时间。
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点,他就再难以找到机会——复仇的机会。
因为内院的院生才是真正被庄国承认的道院弟子,而道院弟子,不可轻辱,更遑论杀伤!
最后回望了这个强撑病体盘桓多日的残破道观一眼,姜望便踏着月光,大步远去。
破观门前杂草丛生,有一阵风吹过,使月光得以洒落那躺在地上多年的旧匾。其上字迹模糊,但“还真”二字,隐约可以勾勒出来。
月照破观新坟,风穿树叶沙沙。
仿佛谁的一声叹息,好似忧伤,又似释然。
枫林城其实也不算小,对于很多世代居此的人来说,甚至这就是世界全部。
除开代表庄国意志的城主之外,张、方、王三姓,就是这方地界的主人。
夜色深重,倚翠楼的后门被推开。在一个丰腴姐儿的娇笑声中,穿一领双侧开衩长衫的男子摇摇晃晃走出来,满身的酒气倒愈衬得志得意满。
他叫方得财。
这个“方”字并不容易,自他爷爷辈起,已在方家伺候了三代,方才得赐这个姓。也正是给方家人倚为心腹,他手头才能这样宽裕,每月都能进一次倚翠楼这样的销魂窟。
又猛地捏了一把相好的姐儿,他才哈哈大笑着离去。
那身段丰腴的姐儿羞恼地瞧着他,嘴里不依不饶的嗲了几句。直到他的背影在巷中远了,才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将小门重重带上。
她也因此就没有注意到,一个褴褛衣衫的男人,已经贴近了方得财身后。
方得财有些武艺在身,感受到不对的时候,他骤然提拳回身,但对方只随手一巴掌,就打散了他的拳架。
紧接着他的喉咙就给扼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又被重重地按在了墙上。
相较于脸上迅速肿起的疼痛,逐渐艰难的呼吸,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一张脸。
温和的、宁定的,姜望的脸。
“姜……姜……”方得财用被扼住的咽喉这样惊恐而挣扎的嘶着。
“是谁指使的你,方家,还是方鹏举?这件事还有谁参与?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你又是怎么联系上的西山残匪?”
姜望慢吞吞地问完这些,掐在方得财窒息过去的前一刻,才施施然松了手:“现在,慢慢跟我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我们时间很多。”
晚风轻轻地推着云走,稍稍掩了掩月光,这条巷子里的小声对话,轻细得如同恶鬼私语。
这一夜,明月在天、夜鼓风,未死之人、已回城。
天光大亮的时候,姜望站在了枫林城道院门口。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最强盛的超凡力量自然也来源于道门,遍布全国三郡各城的道院就是明证。
道院不仅仅是庄国年轻人首选的修行之地,甚至各级官吏,也都得有在道院进修的履历才能服众。
也因而就整个枫林城而言,最贵要的地方或许并非城主府,也不是什么三大姓的宅门,而是枫林城道院。
庄国传承的道门属于玉京山这一系,最重仪轨。因而整个道院亦是修建得富丽堂皇。别的不说,仅仅蹲在大门两侧的那一对玉狮子,就极富威严与贵气。
姜望的衣衫仍然破旧,细闻甚至还有一股酸臭味。他只是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把乱发随意束到脑后。
他站在道院洞开的大门前,整个人昂首挺胸,拔如青松。
值守的外门弟子把眼睛揉了又揉,才不敢相信地喊道:“姜……姜师兄!?”
姜望点头示意,“吴师弟好。”
作为枫林城道院里最肯搏命的外门弟子,他参与过的道院任务数不胜数,只要是入门一年以上的外门弟子,基本上没有不认识他的。
吴师弟转身跑进道院,激动得大喊:“姜望师兄回来啦!姜望师兄回来啦!”
不多时间,就有诸多外门弟子蜂拥而至,将道院大门挤得满满当当,师兄师弟七嘴八舌的叫个不停。可见姜望平日在外门弟子中的人望。
数十个外门弟子中,有几个人格外惹眼。就连在拥挤中,人群也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出路来。
“姓姜的王八犊子!这些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他娘的以为你死啦!”
那个老远就开始大喊大叫的,是杜野虎。他跑动的时候身上的肌肉块仿佛随时要炸开练功服。他的面容也与众不同,满脸的络腮大胡。往那一站,光看脸要比周围的外门弟子大上两三轮,说是哪里来的山大王也有人信,就是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因为发育太过着急,人称英年早胡。
他像一头从人群中挤出来的熊,一把环抱住姜望,混不顾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嘴里一个劲的道:“真他娘的!真他娘的!”
“回来就好!”
说着回来就好,眼睛却泛着泪光,嘴唇却在颤抖的,是凌河。
他的面容端正,天庭饱满,瞧来便是个沉稳有静气的人。此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练功服站在杜野虎身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姜望。
唯独一个俊秀的少年,凑过来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望,才指着他的破衣烂衫笑嘻嘻道:“怎么混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叫赵汝成。他的容貌最为出色,脸上的笑容似乎略显轻佻。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迷人的笑眼中,看出那抹隐隐的泪光来。
这几个人外貌性格各不相同,但与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
在外门的许多试炼任务中,他们同心协力,度过无数困难危险,早已结下深重情谊。
但姜望的目光却越过他们,只投向了人群中那个双眸似乎泛红的俊朗少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但只是站在那里,便隐隐是人群的中心。
“鹏举,五十七天了。”姜望几乎是一字一顿,“我每天都在想你。”
“只想鹏举,难道就不想二哥吗?”杜野虎抓住姜望的肩膀摇动,哇哇乱叫。
凌河与赵汝成,却都沉默了。
五十七天是一个非常具体而敏感的时间,距离姜望失踪,刚好五十七天。
一身富贵锦服的方鹏举笑着上前:“回来就好,这些天大家都很担心你。”
“是啊。”姜望同样笑了起来,“见不到尸体,你怎么会不担心?”
方鹏举脸色一变,“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出事后,我心急如焚!派人到处找你!”
姜望幽幽道:“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敢露面。”
“姜望!袭击你的是西山匪贼余孽,此事人尽皆知!难道你竟然怀疑我吗?”方鹏举面色涨红,显得惊怒不已,“我们枫林五侠亲如兄弟!你是不是误听了什么谣言?”
凌河、杜野虎、姜望、方鹏举、赵汝成,这五人都是枫林城道院外院弟子中最杰出的人物,因为意气相投,常结伴扫寇,同进同出,被称为枫林五侠。
感受到瞬间凝重起来的气氛,前来迎接姜望的外院弟子都开始有些不安。
“难道是方鹏举害了姜望?”
“别胡说,方鹏举向来仗义,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误会!”
“我看不像……姜师兄可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人群窃窃私语。
“都是自家兄弟,你别乱说话!”杜野虎盯着姜望,脸色很是焦躁。他的直觉很不好,但却又没什么办法阻止接下来的事情。
凌河想了想,出声劝道:“老三,这段时间想必你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不如先安顿下来,过几日就是内院选生了,这是关系一生的大事,需得慎重对待。西山那伙残匪已经被我们联手剿杀,此中若还有什么隐情,也可慢慢梳理。你若有冤,有恨,咱们兄弟一定帮你,哪怕是闹到郡道院、国道院,也在所不惜!
可鹏举是咱们一起歃血盟誓的兄弟,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兴许是有人从中挑拨……”
“大哥。”姜望打断了他,“我什么时候口不择言过?对于这段兄弟感情,我的珍视不比你少。所以今天我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事情的确就是这样。”
“方鹏举!”姜望转头看向那锦衣少年,伸手一指,“我希望你在打开这口箱子之后,还能够如此理直气壮!”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姜望的身后,还放着一口大箱子。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方鹏举永远不会伤害朋友!”方鹏举只愣了一瞬,便慨然说道:“我便亲自看看,是什么污证,能让三哥怀疑自家兄弟!”
他大步走到院外,从腰侧拔出长剑,一剑挑开箱盖!
箱子里面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露出来,嘴里塞了破布,见到方鹏举后表情焦急无比,拼命呜呜个不停。
杜野虎与凌河也都沉默了,他们都认出来,这是方鹏举亲近的家仆方得财。
“那天你这家奴送来帖子,说你约我去望月楼饮酒。我去的时候你还没到,他劝我先饮几杯,试试你特意送来的美酒。那酒中的毒……是两隔阴阳散。
毒性刚发作,就有山匪破门袭来……我亲手剿了西山贼匪,没想到竟在这枫林城中,险些被一群余孽杀死!”
姜望的声音幽幽响起:“所以我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得财。”
方鹏举只沉默了一刹,下一刻就长剑急送!
“畜生!我方家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山匪,伪造书信,害我三哥!”
这一剑既快且准,鲜血溅射。方得财猛地抽搐起来,喉中呜咽几声,终如死狗般一动不动。从头到尾,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方鹏举!”在场没人是傻子,杜野虎虽然粗豪,但不代表他愚蠢,这会虎目圆睁,怒气上涌。
“二哥。”方鹏举垂着滴血的长剑,满脸羞愧,“我……一时怒火攻心,只想着杀了这个畜生为三哥出气!”
“没关系。”姜望看着方鹏举表演完,才从怀里抖出一张纸来,上面有密密的字迹,“这里有方得财的供词和画押,鹏举要看看么?”
“咣当!”
方鹏举随手将长剑弃置,猛地跪倒,“我不看也知道这上面大概写了什么,只能说西山贼匪亡我之心不死,不知花了什么价钱,令得财这畜生如此死心塌地!可是三哥你相信我,我向来为人坦荡,何曾有过小人之举?无论此事前因如何,我方家必定给你一个交代,我将悬赏万钱,势必肃清方圆百里之匪贼,以洗三哥心头之恨!”
人群中也有外院弟子出声道:“是啊姜师兄,你们枫林五侠个个好汉,乃是我枫林城道院外院的骄傲,千万不要受小人挑拨啊!”
“我曾经老母病重,是方师兄慷慨解囊。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还有对着方得财尸体吐痰的,“此等恶仆死不足惜,竟还污方师兄的名声,坏枫林五侠的兄弟之情。若还活着,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诸位同门不必多言!”方鹏举一挥手阻住众人议论,膝行几步诚恳看着姜望:“三哥失踪后,我带人四处搜寻,几次泣不成声!我对三哥的情义人尽皆知,天地可鉴!可纵然我问心无愧,但若不是我信任得财,三哥又信任我,又怎会有这畜生可趁之机?一切罪责在我,我愿一力承当!”
“我愿付尽私库财物,以偿三哥之痛;我愿身受鞭刑,以弥错信之谬;我愿只身荡寇,誓灭西山余孽,余孽不绝,我定不回城!”
“我愿意这样做,不是为了补偿,三哥险些身死,此恨难偿!只是咱们兄弟一场,我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方鹏举最后几乎声泪俱下,咬牙道:“如果三哥仍然恨意难消,那便拿起这柄长剑,一剑杀了我!鹏举绝无怨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那柄掷地的染血长剑上。
“方师兄不可如此啊!”
“我相信不是你的错,大丈夫怎可轻易言死?”
此情此景,观者无不动容,纷纷出声劝阻。
就连凌河也在沉默一阵后再次开口:“老三老四,这件事……”
姜望一挥破袖,直脊而出,“鹏举,我曾为你身负数创,你也曾为我挺身而出。咱们五兄弟一起,也是同生共死过。”
无论凌河、杜野虎还是赵汝成,全都双眸微红。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血与泪,那些一起拼搏的日子,一起度过的欢乐……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同生共死的兄弟情义,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尽?
“三哥……”方鹏举低下头,一时间更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千错万错,都是弟弟的错,我不该错信恶仆,险些酿成大错啊!”
“但既然鹏举你这么说了……”只听见姜望缓缓说道:“那三哥就,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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