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之中,黄脸老僧一路疾飞。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此行他走的是南域,沿着长河线溯游而上,绕过历来黄河之会的举办地、极其壮观的观河台,往云国方向而去。
行至某处,腰间小钟忽地震颤起来。
“悬空寺殊行特事,诸方善主请行方便”
佛音宏大,声震远穹。
但罡风骤停。
不,停下来的并非罡风,而是这整片空间。
狭小一方天地,如落囚笼。一切所知所见所觉,都陷入静止。
竟有人不卖悬空寺的面子,强行拦路
苦觉疾飞之势立止,人在高穹,手捏大无畏印,颇见庄严,很有几分佛门东圣地特事行走的高僧气度。
但见他宏声喝道“只为过境,无意相扰,若有妨碍,我可绕行不知何方高人拦路,还请行个方便”
一番话说得圆润有礼,既温和,又肃穆。
然而高穹无声。
“狗娘养的乌龟王八犊子臭草鞋”见无人理会,苦觉一下子跳起脚来,破口大骂“什么藏头露尾的魑魅魍魉,也敢拦你佛爷的路真真找死不成”
他是个行动派,向来骂后面要跟着打。一气呵成,绝不拖沓。
骂声方歇,大无畏手印已平推而出,乍见威严
伏外道之勇,镇邪魔之异。大无畏手印撞开那静止的罡风,撞动那被禁锢的空间,遵循那冥冥之中的联系,撞向那真实的敌人。
幻里寻真
然而在无边高穹之上,现出一只半虚半实的大手,它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相迎,如此轻描淡写,又如此恰到好处。
刚好接住那手印。
一个飘渺不定的声音于此时响起“大和尚,回头是岸”
随即又产生浩大的回音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从每一个方向,都传来这样的回音。声回不止,这是某种极其高明的音杀之法,立意在“驱逐”二字。
但糅合了诸多法门,并不完全属于哪宗哪派,叫人根本瞧不出根底。
悬在苦觉腰间的小钟,鼎鼎大名的我闻钟,竟然也一时被压制住,停止了颤鸣。
“是你”
黄脸老僧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这一向惫赖随行的老和尚,似是终于动了真格。
那张干枯皱褶的老脸,被一种愤怒所充塞。
他似乎认出了来者,双掌一合,磅礴气机腾然如天龙,大威大勇大杀力,震荡八方。
“嗡阿咪惹吽嘎恰罗”
口诵一切佛心大无畏八字真言
每一字,都有金刚之力,佛怒之火。字字诵出,霎时动摇天地。
苦觉虽然在超凡世界没有什么大名声,半点也不像他跟姜望吹嘘的那种如雷贯耳,甚至就在悬空寺所属佛地,也没几个善信听说过他。
但他确实是悬空寺苦字辈僧人中,最强的那几位之一。
不然也不能天天把降龙院首座、观世院首座骂得狗血淋头,跟方丈嬉皮笑脸。
此刻暴怒之下出手,威风八面。
真人吐真言,镇降外魔,诛除邪恶。
整片空间的桎梏瞬间被打破,罡风重新呼啸。
一切还归常态,苦觉洞见真实。
因为赋予长相思剑器的八字咒已经消散,寄予厚望的弟子净深危在旦夕。他不欲过多纠缠,哪怕愤恨满心。真言破法之后,便欲脱离此地。
但一缕天风被接引,自虚无之处吹来,飘飘然,熏熏然,降临现世。
天风者,天意也。
不可捉摸,不可触碰,在虚无之地,有莫测之威。
但却为人攫取
这对手何等强大
天风一缕,绕身一周,立即将苦觉围在当场
不容逃避,不许摆脱。
仅止于天风绕身,并无什么杀身之祸,但短时间内必然无法脱离。
那飘渺的声音继续“迷途望知返,苦海盼回头。”
字字如印,绕天风而流。
苦觉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净鹅死的时候,也是来拦”
他红了眼睛,一拳砸至天风
护体金光都破碎了,血肉也崩解开,露出森森指骨。
天风依旧绕动,好像天意那般,不可捉摸,无法更改。
高穹之上,只有这老和尚狂怒的声音啸动“你到底是谁”
一切人心天意,乍苦得幸,都是人间。
在八百里清江水底,那废弃已久的上古魔窟中,激烈的斗争仍在继续。
“早就该结束这一切。”
白骨骷髅与血傀真魔在方寸之间展开疯狂的战斗。
拳打肘击,乍看来如凡俗武者一般,但举手投足间,都是规则的碰撞。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祂的声音依然淡漠无波,好似永远高踞神祇宝座,冷漠俯瞰芸芸众生。
“不可能有人躲得过无生劫。”祂说。
祂如此论定。
这不仅仅是一句强调,而是一种规则的重复。
无生劫的力量在强化,持续了数百年的局在收束。
后来的王长吉,当然也是绝佳的容器选择,但庄承乾才是祂最初就选定的现世神躯。
数百年前的那一次降世,才是祂准备最完美、状态最巅峰的一次,是祂寄予厚望的光荣时刻。
那一次被庄承乾假死逃脱,无生劫的劫争之日,被拖延至如今。
如今这一局,是旧的延续,也是新的开始。
祂降临的这部分力量还不足以压制血傀真魔这样的对手,可庄承乾也不可能逃得脱无生劫。
庄承乾在等待血傀真魔成型,祂又何尝不是
待祂再次侵占庄承乾的一切,完成降世,这尊庄承乾费尽心机炼制的血傀真魔,就是祂现世白骨神国的护道神将。
庄承乾总是要占尽好处,祂为神祇,也要全占全得
“当然。”
对于白骨尊神的话语,庄承乾面无表情“不然当年的我何至于一死”
彼时他所控制的身躯,正在往无生劫显化的棋盘坠落,正坠向劫眼。
好像无可挽回地迎向结局,面对死期。
但他的声音,竟也如此平淡
他有与神祇相持的从容,有与神祇对弈的自信
整个水底魔窟里,还在活跃的意识非止于这二者。
第一内府中。姜望盘膝而坐,五心朝天。
对于白骨尊神和庄承乾的争斗,他完全不管不顾。也无力再插手。
无论最后的胜利者是白骨尊神还是庄承乾,他都是第一个要被消灭的存在。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被选中。
无论是作为姜望的身体被庄承乾选中,还是作为庄承乾的新身体被白骨尊神选中,结果都没有什么差别。
他像一只蝼蚁,只能等待两位巨人搏斗的结果,而他唯一能期待的不同,就是会被哪位巨人踩死。
需要怎样的勇气、怎样的坚强,才能面对如此绝望的境地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机会。
山穷水尽真无路,船到桥头也未直
但他没有放弃。
没有一丝一毫的放弃。
他竟然抓紧最后的时间,仍在修行。
肉身被占据了,他便修炼神魂。
求诸于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便求诸于内,让自己尽可能地再强一点。
在任何时刻,任何形势下,他总要做点什么。
蚂蚁无法改变被巨人踩死的结局,但或许,可以试着咬巨人一口,试着还以尽可能的疼痛。
尽管那疼痛,或许微不足道,甚至不会被察觉。
但这是一个不屈生命的坚强抗争。
生命不息,抗争不止。
“我真的很欣赏你。你的才情、品格、意志,比你的修行天赋更宝贵。”
庄承乾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出现在第一内府之外“如果你是我的子嗣,我肯定会把所有的事业都留给你。”
他的话语里,有一些遗憾。抛开一切不说,姜望毕竟是庄国的少年。倘若他当年未中无生劫,而是能够继续他的宏图伟业,那么今时今日,未必不能好好培养这少年,未必不可期许他的未来。
看着自己创造的国家,天骄璀璨,又何尝不是一种光荣呢
“我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药材商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未能超凡,死于疾病。但我知道”姜望睁开眼睛“他绝不会看着我死”
言下之意根本无需遮掩
做我的父亲,你怎么配
“你所相信的那些人,只是还未被考验过。”
庄承乾并不动怒,只淡淡说了一句,便轻握拳头,那镇封内府的青色手印就此消失。而他一步,踏进内府中
几乎是同时,姜望一跃而起,鼓剑扑杀
虽则实力相差天地,仍要殊死相搏。
庄承乾一巴掌抓住那剑,再一巴掌,便已经捏住姜望神魂显化的脖颈。
此时此刻,他半分的掩饰也不必,直接碾压。
大手提起姜望的神魂,就像捉住一只羸弱小鸡那般,跃出内府。
“之前在通天宫里。”
“你问我为什么是你,对吗”
庄承乾的神魂,捏着姜望的神魂,跃出这具身体。
身体还在下坠。
而庄承乾的神魂跃在身体前,猛然加速,一把将姜望的神魂,按向那无生棋盘上,唯一幽黑的劫眼。
“这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