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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归去来兮
    永定在收到母亲的信时很惊讶,弟弟那么小都要结婚了,大哥该会怎样面对新婚后的弟弟呢?他为大哥担心了。不管怎样,家里有喜事终归是让亲人高兴的,是新生活的又一个开始,他在信中表达了祝福,并用很长的篇幅把自己的新鲜事写给大哥。永定在军中学习吹小号,海涛学习吹大号。他学习的很快,说和吹口琴差不多,他已经可以吹出国歌的整个旋律,教员很为他骄傲。

    一九九三年秋天的一个早晨,一辆黑色桑塔纳驶进南桥,在葱郁的绿树中穿过秋日清晨的雾气,缓缓开到守财家门前。车中下来三个穿着朴素中山装的官员模样的人,其中一个个子比较矮,鼻子塌的中年人敲开了守财家的大门。花凤琴正在家里做饭,见是生人,只能小心翼翼地招待着。来者说明来意之后,花凤琴放下手中的勺子,跑到玉米地内叫守财回家来。守财一直在收音机上听,在报纸上看,全国要覆盖电网。可是周边的很多乡镇都扯上了电线,就是这个僻远的桃溪村还没有竖起电线杆,他每天都在盼着。终于来了。

    第二天施工队开着拖拉机,后面车斗里拉着水泥制电线杆。当时的电线杆不仅质量差,容易折断,而且长度仅有五米左右。村子里的人们知道这是免费给村子扯电,都很兴奋,每个男人手里拿一把铁锹,在村长守财带领下给施工队帮忙。施工队本来是打算自己花钱找人干的,这下倒轻松了,成了旁观的技术员了。电线杆从村子桥南面十里处的庄稼地栽起,经过村子中间,并在村子内每五十米栽下一根挺拔的电线杆,再到村子北面十里的庄稼地。用了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电线杆栽好了,又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扯好了一捆又一捆细长的电线。村子里也就二十多号男人,仅仅凭借满腔的激情就干完了需要一百个人才能干完的活,不得不说是在八四年全民挖水渠后又一个伟大的奇迹。

    等了三个月,村子里通电了。灯泡是白炽灯,昏黄黄的,这样不太亮的灯泡风靡整个村庄,他们认为这样的灯省电。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村子里唯一的代销店,是由运营三弟运启开的,他家只卖这种灯,原价便宜,花上五毛钱就可以买到。每个人都在为不用花钱买蜡烛而欣喜,长时间迷恋于一根毛线开关就能控制墙壁上的灯泡明亮和黑暗的魔力。这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们甚至在灯泡关闭的刹那,灯泡里还有突闪的钨丝这种现象中感到了电的美妙之处。黑夜开始变得璀璨迷离,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不再那么让人没有安全感。

    嬉春和永涛依靠充分的**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孕育了两个女儿,二女儿晓颖就是在神秘的电灯下诞生的。就在这一年,也就是在这一年,村子里增加了好几个新生命,人们说这些孩子赶上了好时候,如果没有谈虎色变的计划生育。

    如果说电灯泡让人们初步感到电的魔力,那村子里的那场电影的放映则让人们深刻的感到自己想象的匮乏至极。

    村子中间有一片树林,杨树居多,树下是光滑的草地,夏天时分人们夜晚在这里寻找蝉的幼虫吃。星期四的下午,一辆移动放映车开进了村子,他们说要给这个村子放映电影。守勤在学校看过,深知其神奇之处,向大哥建议同意让他们放映。大家也想看看电影什么样,于是每家出钱,凑在一起交给了一个相貌慈祥的胖子。守财在自家的广播里通知每一个人在夜晚七点,小树林里看电影。初春的天,浓寒薄暖的季节,人们穿着厚衣,拖家带口前来。几个技术人员把自带的发电机摆好,放映用的白布扯在树干上。本以为快要放映时,放映机很不凑巧出了毛病,一个带着鸭舌帽的技术员在急忙整修。那个胖子遗憾地说:“放了那么多村的电影都没事,今天真他妈倒霉。”

    等待的人群早已经坐在自家带的凳子上,小孩子则坐在大人的怀里。他们等得急了,就会表现出不耐烦,难免要闹哄哄得坐不住。收钱的胖子见惯了这种场面,用他幽默的声音稳住了即将崩塌的局势。他用一种神秘的姿态讲述电影的神奇,汽车可以在空中跑,大海在一片白布上汹涌咆哮,还有外国女人用诡异的声音笑……终于人们被深深吸引,并安静地等待电影这种虚无缥缈的物什的放映。

    幕布在风中摇曳,发电机轰隆隆地响起来,放映机把白光投影在幕布上,电影开始了。先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微微泛起波浪。安静的海滩上两个漂亮的外国女郎躺在沙滩旁的帐篷下,他们吟吟地笑着,展露着自己风情万种的身姿。树林里黑暗中的男人们吞着唾液,静静看着。突然,一辆汽车从远方开来,速度很快,车是径直向着观众席开来的,在一阵大风鼓动起幕布时,人们吃惊地躲开座位,致使怀里快要睡着的孩子掉落在地上,哭地一塌糊涂。幕布里的车子似乎要从空中开进观众席,不论生死。在光影的尽头,那几辆车消失了,人们才脸红脖子粗地后悔自己的失态,却又嘲笑着别人的孤陋寡闻。逐渐的,人们不再范这些愚蠢的错误,开始适应电影的不可思议带来的快感。在放映到一个小时时,孩子们都睡着了,女人被男人赶回家,送孩子回家睡觉去了。

    永定在父亲的信中听说了村子里扯电线这件令全村人都十分激动的喜讯,他也很受鼓舞,感觉村子终于开始了进步。从军将近三年,他打算回家待一个夏天。可是他并没有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两个人有过一段最初的恋爱过程。

    当时的供电很不稳定,刮风下雨就会断电,有时天晴了还要停上半个月,很让人头疼。不过并没有人动过自己修理电路的念头,他们对电还是有敬畏之心的,依赖着电工。所以当永定这个从外面回来的有文化的人说他要去接电路时,同村的几个伙伴惊呆了,他们揭竿响应,并簇拥着他前往故障处。悲剧就在这里诞生了。

    花凤琴在儿子的一封信中收到过几张照片,不过只有一张不是和海涛的合影照。照片中,永定身着绿色军装,背后是蔚蓝的大海,还有几只海鸟在照片的尽头飞过。永定左手拿着一把银色的很精致的小号,右手把手指与浓浓的眉毛齐平敬着军礼。永定英姿飒爽,不怒而威,比他的父亲更加高大,自有一种伟岸。虽然把照片看了很多遍,可是当永定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时,她还是惊住了,完全不敢确认这个威武堂堂的军人就是自己的儿子。

    村子里的人都驻足观看这两个帅气的军人,他们挺胸抬头,自信满满地走过惊讶的人群中间,热情地向每一个人打招呼,行军礼。人们也回了一个完全走形的准军礼。守财和守文两家合伙举行了一场宴会,为两个有出息的孩子接风。亲戚和朋友墙里墙外满满坐了一片,即使和自家无关的人也前来凑热闹。接风宴是中午,大家祝贺着,彼此敬着酒,十分融洽。在宴席上,俩个人还即兴合奏了一段行军乐曲。音乐在初夏凉爽的风中飘荡,划过村子里每一片古旧的黛瓦,终于消失在辽远的天际。

    永定很喜欢二姑家的两个表弟,尤其是大表弟鸿博,他教过鸿博吹笛子,并且送了他一根白色钢笛。鸿博三十多岁时想起早逝的表哥时,还幸福的说起,“他还送过我一把银色的长笛呢,到现在还没有生锈。”海涛比永定稍胖,但都是方额阔嘴,拥有着家族遗传的特征。两个人带着村里的伙伴在附近的学校打篮球,并且无一遗漏地击败了周围村子每一支前来挑战的队伍。十里八村对他们很敬佩,说起来的第一个总是永定,那个瘦瘦的能扣篮的年轻人。似乎永定已经是无所不能的天神了。

    夏日是漫长的,就像黑夜里一条又细又长的乡村小路,怎么也绕不过去,怎么也走不完。尤其是三伏天,感觉屋里像烤炉,屋外更甚,树叶静静的在空中打着盹,,安静的可怕。夜晚人们把床搬到院子里,不顾蚊子疯狂的叮咬,顶着漫天星光,盖着薄薄的被单睡觉。蚊子在夜里嗡嗡作响,扰乱人们难得的睡眠,第二天又被清晨的蝉鸣唤醒。白天浑身无力,天地也兜兜转转。夜晚又精神了起来,为了打发时间就在村里不厌其烦地寻找蝉的幼虫,村子里找遍了,就打着电灯去其他村,直到走累了,找到眼皮打架为止。人们不再感叹电的神奇,脑中对于电影的奇幻也懒得回忆。直到夏末的一场大雨袭来,人们才清醒了过来。

    大雨裹着清爽的风,畅快地淋在人们**的身体上,仿佛秋天就要来了。大雨时而狂躁,如奔腾的马群;时而又淅淅沥沥,像是羞答答的少女:时而又停滞不前,像是田间吃草的水牛。

    足足半个月之久,躲在一片黑色云彩之后的银白色的太阳才若隐若现,似乎在问人们,“雨水够了吗?”雨水够了,于是天开始似有似无的飘起细丝,如空气中漂浮的棉絮。也就在天空明亮,雨丝还在和人们打哈哈时,电停了。有人说是桥南边的电线断了。永定作惯了英雄,这次他决定再次给人们一个惊喜,他要去接电线。村里的小伙伴们很兴奋,像是为国效力的战士,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拿起家里的竹竿,义无反顾地跟着永定去了。他们从村子内那棵枝叶广阔如盖的大桑树下出发,走过南桥,穿行在已经及腰的玉米地之间的小路。路面上还有积水,永定只是赤着大脚,踏进偶然出现在脚下的水坑内,其中一只在水里潜游的青蛙和一条红色大蚯蚓被踩死,永定竟一无所知。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热情已近癫狂,遇神杀神。

    花凤琴正在屋里为儿子纳新鞋,是为儿子后天出远门准备的。她有自己一整套的女红工具,在一个小竹斗里。似乎每一个女人都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女红工具,这是女人的骄傲,象征着心灵手巧,不是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笨女人。新鞋是千层底,很耗针脚,凤琴撅着嘴密密缝着,这是慈母内心牵挂的游线。一层布,一层面糊,一层纸,在木板上定形,让阳光晒干,用剪刀比着鞋样子裁好,再用白线大头针一遍又一遍缝好,费眼耗时,直到把鞋底缝得很硬,坚若磐石方罢。纳鞋底需要的是耐力,鞋面则要依靠想象力。尤其是女孩子的鞋,鞋面上还要用彩线绣上各种美丽的图案。村子北面的哑巴很擅长画图,各种花鸟,只要他见过,就可以栩栩如生地画下来。所以很多母亲都找哑巴要图。男孩的鞋子,除了婴儿时做老虎鞋,长大了就不太讲究,白底黑面就行。花凤琴已经为三个儿子做了五双鞋,在做最后一双鞋时,难免有些疲惫,尽管熟能生巧,针脚还是滑了一下,刺进了食指指心。她的心猛然收紧了一下,十指连心果然是真的。指心冒出了一点朱砂红,她赶紧找一小片布包扎一下,但那只做到一半的白色鞋底还是染上了一抹红色,如女孩子白皙的脸上多了一颗朱砂痣。运营的二儿子建功跑来,当时他还很瘦,脸庞已经被恐惧扭曲了,他声音嘶哑而打颤地喊道:“永定电死了。”

    永定他们找了好久才在一小片棉花地内找到断线处,他们停了一会,想着怎么办。其实永定当时只是想着看看,大不了用竹竿戳戳,不行也就算了。可是当他看见身后满怀期待的眼睛,和大家的有些退缩的脚步时,他的胸中涌起一股令自己身体颤抖的勇气。他用手扯住一截断头,然后去接另一头。电流穿过了他的身体,先是酥麻,很快就是毫无知觉的舞动,他的身体开始发青冒烟,下身排出了一大摊屎尿。其实也就在四五秒内,永定已经看到了死神的镰刀。海涛发现不对劲,赶紧向前拉住永定的肩膀,他其实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是一股强大的磁场引力把他拉到了战友身上。两个人横死在田野中,同来的伙伴已经吓得腿软,恐惧压迫着嗓子,尖叫着跑开了。

    一路上花凤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电死了,这像是一个黑色的笑话,似乎只要自己不承认,自己的儿子还会生龙活虎地站在那里,喊她一声娘。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了事发地。玉米地脏乱的不成样子,电线杆断裂两根,断线处横陈着两具发臭的焦黑的尸体。花凤琴已是跪倒在地,满眼含泪,用最撕心裂肺的哭声喊着:“儿啊”。只有当自己心爱人突然死去时才会有这种悲鸣,令每一个听到的人内心震颤,随着哭号的人流泪。苍穹之下还有守文的妻子,死者海涛的母亲。

    两个人面对尸体痛苦不已,哭声容易传染哭声,悲情传递悲情,她们是被命运舍弃的母亲,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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