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九九九年的冬天,嬉春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是一个儿子。正值澳门回归的盛大日子,守财给孙子取名和平。
在此之前,嬉春已经断断续续生了三个女儿。在大女儿出生没多久计划生育的浪潮已经波及这个偏僻的村子。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传统无疑是对女人的摧残。
家里太想有个儿子了,他们冒着被罚款的风险继续等待着。可当嬉春大如斗的肚子里又生出一个女娃时,家里每一个人都很失望。但又如何呢,他们老陶家没有这个命。但老陶家都是强种,不信命。凤琴决定把已经两岁的大女儿送到嬉春娘家,希望避过风险。
凭借着嬉春强大的生育能力,第二年又怀孕了。看着大如斗的肚子,嬉春有些惶恐了。祖祖辈辈一直传言:大如斗的生女儿,大如簸稘是个儿。嬉春都快哭了,怨恨着肚子里还没有怀上个儿子,凤琴心里也急,在三儿子家不给儿媳妇好脸色看,可又不能直接吵她,就把不争气的儿子骂上一顿。
被罚了几百块,还是生了下来。为了摆脱霉运,出生三个月的彤彤还没有入户口就被送到了娘家。说是怕大女儿一个人太孤单,做个伴儿。
有急病的人就会乱投医。凤琴听说过堂弟守文以前跟着一个老中医,也就是他的老丈人学过一些民间偏方,其中就包括换胎药,也就是把女孩和男孩在娘胎里互换性别。
为此,凤琴带上守财还有永新买了重礼走进了守文家的大门。
“老弟,咱们老陶家能不能成就看你的了。”凤琴看着已经开始掉头发的堂弟。
“大嫂,这个忙不是我不愿意帮,主要是风险太大,我也没有把握能成。”很明显,守文在担心着什么。
“我不管,怎样都行。”凤琴知道这个事有眉目了。
守文了解大嫂的脾气,只要她想办到的事,谁劝也没用。
就这样过了两年,好事终于发生了,和平降临,皆大欢喜。
夫妻二人依然勤奋着拉砖,在每一个蒙蒙亮的早晨,村子里就被犹如梦魇般的机动车轰鸣声震荡着,青草上晶莹的露珠在车头明亮的灯前降落,鸟儿开始觅食,劳作开始了。花凤琴在这个时候也已经穿好衣服,来到了她宝贝孙子床前,安静地看着他入睡。真是神奇,襁褓里这样红彤彤,手指细小如麻雀的指爪的小东西将来也可以长成大人,有自己的想法和足够大的力量,可以去读书,恋爱,甚至又创造出新的生命,让这个世界不断的繁衍生息,让家族的血脉源远流长。
经过八年的奋斗,永新已经是村子里最有出息的年轻人,练就了属于自己的生意经,左右逢源,当年那个呆头呆脑的瘦弱的孩子不见了,消失在云雀飞鸣的往昔之中。都在看着守财家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冉冉升起,也是因为这样的羡慕和佩服,人们喜欢和他接近,盖房子首先想到买永新的砖。
嬉春在生过四个孩子后完全像是一个成熟女人了
为了带动家里的发展,永新给大哥买了一辆车,是三轮,拉人用的机动三轮。永成对于机动车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在永新的教导下不出两天就可以应用自如。出于适应自己的体型特点的想法,永成特意跑到街上让焊工帮他在挡位和刹车的踏板上焊了几个把手。焊工听说他要开车拉人,也不惊恐,因为街上很多拉客的人都是残疾人。焊工还给永成的把手进行了精心设计,于是铁管在脚踩的离合,油门等处出现了,长短不一,但都便于手臂的控制。
乡间有一句俗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永成坐在驾驶舱内,像是一头局促不安的骡子,在杨柳依依的路口期待着有坐车的人招呼他。他是那种喜欢被动的人,除非有人找上他,不然自己绝不张口拦客,他甚至看不上身边大呼小叫,舔着脸主动劝人上自己车的人。直到几个初中生模样的男生和女生招呼他,问他县城去拉不拉,他才看到了希望,他慌忙答应着,“上车吧”。
他很感激这些学生,尽管自己并没有透过厚厚的眼镜向他们表达这种感情,只是假装像是一个老手一般保持着沉默和气定神闲。其实他很紧张,毕竟第一次开车在省道上拉这么多人。沉默对于新手有时也是优势,尤其会让这些乘客感到安全和愉快,可以在车上安之若素地谈天说地。他们这些孩子需要这样没有大人或者说没有局外人参与的旅途。
他们是去参加同学会,所以格外兴奋,其中一个瘦瘦的,眼睛细长的男生还学着大人的口吻问永安吸不吸烟,永安拒绝了。一路上永成只是看着前方的车辆,任温暖的东风划过紧绷着的脸庞。
到地方后,永成因为紧张还算错了钱,几个学生大笑着,但不是嘲笑,是感觉司机很可爱,他们喜欢这个大哥哥。就这样永成的生意开张了,生活又进入了另一条轨道,好像会无风无浪的一直向远处延伸开去。他的生活不再是孤独与苦闷了,因为电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可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工作,这给了他充实感和金钱的满足。
街上和他相似的同行们让永成感到一种格外的轻松和似成相似的归宿。
其实那个多产的年代,每一个村庄都会有那么几个被命运格外照顾的残疾人。他们在国家对于残疾人的扶助政策下,加上家人的鼓励,终于走出黑暗破旧的房屋,以瑟瑟发抖的心迎接新生活,接受花花世界的山清水秀。正如方形的黑白电视里唱的<<潇洒走一回>>,他们也想不枉此生。别人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自己就当没有听见。
大部分的司机都是比较安分守己,但也有偷奸耍滑,心态扭曲的。其中有一个人很受同行不待见。王三二十岁之前是一个正常人,平时也就是种庄稼,闲暇时到牌场赌上一个下午,人们叫他二流子,他每每也都厚着脸皮承认。直到一辆拖拉机在他的右腿上碾过之后,他的命运注定是曲折的了。
尤其是当自己不得不像那些平时看不起的残疾人一样开三轮车挣着不是那么体面的钱时,他会肆无忌惮,言语粗俗地对同行指指点点。他很喜欢挤兑这个初来乍到外表斯文的年轻人,抢他的生意,开他的玩笑,嘲笑他背后凸起来的可笑的肩胛骨,并故意问他夜里睡觉累不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确实是这样,二流子如果不问这个问题,永成或许依靠着自己的惯性感不到累,可是一连几天,这个问题成了心病,每夜翻来覆去,思考着怎样不去压到自己的肩胛骨,努力寻找着舒服的睡觉姿势。最后累到昏昏睡去方罢休。永成恨透了这个家伙。
如果说母亲给了永成温暖可靠这些属于家庭性质的女性安慰,那么彩霞则是给了永成一种野性的召唤,一种怦然心动的惊跳,一种患得患失的不安稳感。他的初恋就这样不期而遇,奉献给了这个名字绚烂的女人。
永成第一次见彩霞时是在春天的最后一个中午,她主动坐在永成的位子旁边,当时他正在一家漏天的水煎包店吃包子。永成很警惕地用手撑起屁股挪了一下位子,幅度很小,但女人把这个小细节看在了眼里。
她笑:“老弟,都一起干了两个月了,还这么放不开啊。”她打趣这位小同志。确实,从跑路经验和体貌上她确实比永成大了不止一点两点。永成只是傻笑了两声,没有说话,继续吃包子。因为用力过猛,一个韭菜馅的包子被筷子夹烂了,绿色的汤汁流进白色的盘子。女人看着永成窘迫的脸,又是充满戏谑的笑了一声。
永成其实在熟人面前很放得开,有好几个工友向他表达善意时,他也积极回应,可以接受一些玩笑。但这个女人他是有些抵触,她的名声很不好,是人们口中的浪妇。听说她在村子里的诨号叫二神,神经兮兮的,和好多男人有过一腿。
尽管永成在女人此后的好几次骚扰中总是躲着她,终究还是认识了。他发现这个女人并没有那些人口中说的那么坏,相反,她很懂体贴,是个性情中人。女人经常招呼永成帮忙拉人,拉客的钱她一份不拿,全归永成所有。谁知道这个女人这么受旅客欢迎,往往多到需要预定的程度,她就叫上永安一起跑路,“这个是我表弟,人很老实,坐他的车和坐我的都行。”她骄傲地向别人夸耀着。于是他们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夏天有三伏,拉车的人要受苦了。三轮不同于汽车,而且最开始顾客坐的地方也没有遮风挡雨的棚,车上的乘客没有意见,司机也不好抱怨头顶的骄阳。不出一个星期,永成苍白的皮肤在火热的空气侵淫中,恢复了家族炭黑皮肤的特质,即使几年后不再拉三轮也没有褪去。苦难中的劳动人民是拥有大智慧的群类,他们总能在久病之后成良医。不知是谁发明了在座位上安装竹条撑起的布棚,这样顾客可以遮风避雨,可就是苦了司机。
人们都会有一种普遍的心理:如果两个人都没有伞,淋湿了衣服也就淋湿了。可是当一个人有伞,一个人淋雨时,淋雨的人就会感觉不公平,似乎自己吃了亏。就是这样,司机们经受着阳光对于身体的摧残还有精神上的冷落。
夏天在外跑路的人容易出汗,每一个司机都会在车头上挂一个大大的塑胶水瓶,手腕处缠着一个吸水性很好的棉手巾。而且夏天很少有人出门,天太热,外面像是蒸桑拿,炸丸子。而且夏天的风残喘如游丝,路边的垂柳耸拉着翻边的眉眼。所以,路边的十字口,镇里繁华的街心,一辆辆三轮如同被遗弃的荒村野店无人问津。
彩霞还是那样保持着开朗的微笑,因为每一次永成见到她时她总是这样笑着,这种笑是一种定心剂,让人莫名感到一种舒畅。她给永成递了一支烟,并神秘地眨了下眼。已经二十四岁的永成不会吸烟,他还没有沾染上家族的致命的恶习。
很奇怪,守财可是嗜烟如命,耳濡目染多年的两个儿子却都不抽烟。彩霞看着他像傻小子一样反应迟钝,不禁莞尔:“吸吧,好东西。在这样的苦日子里你需要他的帮助,不然很难熬的。”永成将信将疑,借来她正在燃烧的火红的烟头点燃了指尖白色烟卷的烟头。在男女之间,这是一种极其暧昧的点烟方式。第一口就呛住了,眼泪流的到处都是。本想狠狠地扔掉,但它毕竟太贵,也就只能狠狠地看着手中让自己难受的罪魁祸首,任由它冒着淡淡的白烟,飘向滚烫的天空。彩霞笑了,是那种鼓励的笑,“多吸几口就好了,我开始时也是这样,后来才知道苦后是甜。”永成受到善意的鼓励,很努力地把烟吸完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永成都没有尝试再去找它,因为嘴里的苦涩让他反胃,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噩梦般久久挥之不去。
彩霞有一块长方形的大“板砖”,左上角插着一根细细的天线,永成经常见她用手指播键,然后对着它大呼小叫。后来才知道这是手机,俗称大哥大。天涯海角,何时何地都可以说上话。别人说她经常用电话和野男人联系,而且不止一个。还有传言说她结过一次婚,但没有孩子,男人抛弃了她。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农村,讲究从一而终,离婚的女人破掉的鞋,遭人唾骂,受人冷眼。彩霞面对身前背后的冷眼与嘲笑没有任何解释,依旧和男人们说笑,诙谐幽默,拿自己的身世当成笑话赢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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