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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虱子
    红霞摆脱了死亡的阴霾,适应了作为一个不再惶惶终日的母亲。

    十月份的一个上午,花凤琴当时正在和宝儿一起剥玉米,外面传来喊姥姥的童稚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红霞喊妹妹的玩笑。红霞在弟弟永成结婚时来过一次,并带来了自家的用来售卖的白面馒头。红霞的声音对宝儿来说是多么亲切,他们来自同一个村庄,在她还是女孩时,红霞就嫁了过去,两家仅有一墙之隔。直到后来红霞的家因为坍塌破损以至于无法修葺,他和丈夫才把家从树林掩映的村庄租到了光秃秃的街上。

    红霞胖了,母亲很欣慰,能吃胖说明在外面没有受苦,这正是一个母亲担心的事。丈夫玉河是一个矮小精壮的男人,靠着手艺开了一家馍店,生意一般,但也足以养家糊口。在这两个儿子长到七岁之前,她还有过一个儿子。红霞当时怀着不知有多幸福,肚子大如簸檱,见到的人都说这个是儿子,将来要发大财,红霞要沾儿子的光了。幸福也仅仅停留在怀孕期间,儿子出生时是夏日,一家人期盼着,却等来了个死胎。胎儿脖子上缠了三圈脐带,五官清晰的小脸上布满淤青,嘴巴里全是粘液,相当吓人。红霞在怀后来的孩子时还常常梦到那个不幸胎儿的惨状,然后满脑子全是愧疚地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足以湿透床单。

    宝儿喜欢听来自远方孩子天真的笑声,听来自远方亲人的蛩音。对她来说只要身边有声音就是一种幸福,世界没有了光明,那么请不要把声音也带走。她笑着,有时显得莫明其妙。婆婆被她的笑晃着了,笑着骂了瞎子两句。红霞也掌不住,站起来走到宝儿身后,抚摸着她又黑又长的辫子。“别碰,有虱子。”

    花凤琴是在三天前发现虱子的。那天夜里,花凤琴在大约十二点钟的时候,听到外面有猪在叫,以为有人来偷猪,就从丈夫身边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拿着蜡烛走到猪圈。两只大母猪在充满泥土和猪粪的圈内来回打滚,她拿着木棍用力敲了几下也就回去睡觉了。可就在她走到堂屋的门口,一阵又一阵像是锦帛撕裂的挠头声让她心里一惊。拿灯照去,那个坐在床上披散着头发紧闭双眼的宝儿像是一个长着角的怪物。花凤琴宿命式的意识到,那个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努力忘记的噩梦般的经历,终于再一次穿越时间的泥沼,空间巧妙留下的漏洞找到了自己。

    先是从宝儿的头上,很快村子里很多人都饱受虱子的折磨,寝食难安。露在头发表面的像是头屑的大片大片的虱子幼卵,微风吹过就会成堆脱落。还有头发里面,尤其是长头发的女人,头发里面爬满麦粒大小的成虫,无人触碰的头发也会暗流涌动。以前半个月才洗一次的衣服,如今两天就要蹲在井边洗上一回,希望能减少虱子的数量,可当从晾衣绳上摘下洗过的衣服穿在身上时,那种让人心烦的满是虱子拱动大腿,后背的痛痒感真是糟糕透了。然后就是睡觉的枕头上,盖的棉被上面,床下窗前,紧接着就是厨房里,橱柜里,甚至在鸡鸭狗,圈里的猪身上无不被生命力顽强,繁殖能力旺盛的虱子大军占领。人们白天能做的就是不断地脱衣服,穿衣服,想办法抖掉衣服上的虱子,夜晚挠头发的嗞嗞声把整个村庄变成了一座可怕的地狱,地狱里全是呻吟的鬼。

    红霞带来了她的秘方,也给整个村子带来了福祉。据红霞说,用老墙泥拌草木灰用水搅在一起,洗过头后掺在头皮上,用毛巾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个月后就能去除。守财召集了全村人,公开布置了除虱大会。全村人在质疑和期望中开始了挖墙泥和掏地锅灰的可笑行动。守平家南墙上的老泥最多,差点被疯狂的人们挖倒。每个胡同里的曲折小路也被人们不小心遗漏的灰色草木灰铺满,踩得云散雾起,一片缭绕。

    开始时,很多女人在头被包裹期间闭门不出,缄默不语,头发上那种淡淡的腥味更是让女人们羞涩难堪。是嬉春打破了属于女人的沉默,她闲暇时到处去串门,找同伴们打扑克牌,拿着向日葵嗑瓜子。即使和丈夫一起出外拉砖时也毫不避讳地围着头巾,神态自若地和客户交谈。年轻女人们被这种大胆,洒脱的行为所震惊,心底的那种被生活乏味折磨的麻木的追求自由的野性觉醒了,她们意识到大家都一样裹着头,都渴望彼此沟通说笑,以此打破无尽的孤独和可怕的虱子侵蚀时光的声音。她们走出门外,看着光着头的男人抽烟忙碌,看着无限的春光倾泻在发光的叶子上,真是一个百花宣泄的世界,她们开始了正常的劳作,还一起提着篮子在清晨找可口的荠荠菜,在雨后寻找白嫩的野蘑菇。

    因为女人们的虔诚,她们的头上不再瘙痒,虱子逐渐褪去。一个月后,当她们摘掉头巾,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感涌遍全身。真是神奇啊,她们在心里感叹。头上的烦闷清除了,她们举一反三,在被子上同样撒上草木灰和老墙泥,把衣服统统泡在村南的小溪里,并在小溪里也撒上秘方。屋子周围,家禽的窝巢里,土狗的身上,只要是能想到的,女人以自己极大的激情于思想所及之地染上秘方的腥味。她们因为极大的恐惧才会拥有这样前所未有的勇气。男人们被无处不在的腥味引发的**旺盛,如发情的公狗到处寻找自己的女人。疯狂的十月份过去了,虱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家如梦初醒。

    让花凤琴担忧的是宝儿的肚子,她决定找个时间和守文私下谈谈。

    守文是这个村子,甚至是方圆五十里的很多村子相信的神医,各种感冒发烧,疑难杂症,只需要他诊治把脉,开上两副药,立马见效。随着医龄的增长,他曾经青涩的脸庞变得沧桑,深深的皱纹刻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前额的头发日渐稀少,但他的手在把脉时从未抖过,医术更是根深蒂固。自从大儿子海涛死后,守文的妻子就再也没有为别人看过病,直到二儿子永礼突然在她面前长大成该成婚的青年时,她才从回忆的罗网中恢复了理智。花凤琴来找守文时,已经是是儿子永礼结婚一年后,她正在修剪葡萄树枝的黄昏。

    守文能够真正传为神医的其实是他的一招秘而不宣的绝技。他可以转阴阳,无中生有。尤其是在计划生育大行其道之时,他成了救世主。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轻易对外承诺,他怕遭天谴。村西头算命的老爷子曾给过他暗示,一切都有因果报应,此消彼长。守文家生了四个孩子,一个儿子电死,另一个儿子永礼结婚后就一直患病不起。花凤琴其实就是想让大儿媳妇怀上一个孩子,她所求的和几年前的那副偏方还不相同。守文经不起大嫂子日磨夜叨,即使上厕所也会感觉嫂子在旁边。“阴魂不散啊”,守文叹了口气说。

    宝儿吃了婆婆艰难讨来的药,三天没有上厕所。三天后,终于在那张藤条椅上响起了一个雷声般的屁。拉了一大泡屎后,她感觉自己的肚子无比顺畅,饥饿感接踵而至。服药三个月的时间,宝儿除了食欲大增,肚子里还是空无一物。花凤琴意识到,这个可怜的女人是结不出果的花。

    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吱吱呀呀的从远方而来,车上是一对干巴巴的老夫妻,他们满面的局促和不安。人和车似乎同命相连,被时间腐蚀得颤抖虚弱。老头子在车还没有停稳就用脚支撑地面,向守财小心翼翼地送上一根有些弯曲的卷烟。车后面的老婆子始料未及老头子这么突然停车,差点从车上跌下来。老头子个子不是很高,可是脊梁却弯成弓形,被苦难折磨的面相就更不堪入目了。他们知道是女儿让他们丢了脸,这次可能要背着所有人的嘲笑接女儿回家。他们年纪太大了,女儿养不起了。

    “不争气的贱货”,临走时父亲狠狠向宝儿身上啐了一口。

    在宝儿肥胖的身体坐上三轮时,车子发出了很凄惨的吱呀声,它近乎有折断的可能。宝儿自从结婚后就一直没有回过家,在工地上打杂的父亲很少来看她。一路上她像是春天的鸟儿心情愉悦,和母亲聊天,说着心曲。其实只是她一个人在说,回应她的只有来自没有光明的可怕的沉默。

    宝儿常常在门前等,等永成开着三轮车接她。她以为自己这次回家,就像是红霞她们这些女孩子一样,过几天丈夫就会非常粘人的来接她,甜言蜜语中饱含思念之苦。她错了,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被抛弃了!

    有时会有人问她在等什么,她只是笑着,什么也不说。等待有时是一件幸福的事。时间太漫长了,安静的让人恐慌,一如淹没在黑色的海洋。她的头发开始变黄分叉,虱子在久违的轮回中又找到了她。家里的椅子被白蚁啃噬消瘦,最终折断。生活变成了吃饭睡觉这样的死循环。她还有等待中一望无际的黑暗。宝儿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哼起永成家电视里学来的歌,她的声音温柔缠绵。歌声是黑夜里的明珠,是无望等待中的一声问候。它在流淌的岁月中化成风,飘向她不知道的地方。一年以后,在儿子哭泣时,她常常用温柔的歌声哄他睡觉。

    破落低矮的土墙外一直有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寂寞的眼睛,充满着渴望和欲火。那团火在身体里燃烧,蔓延,终于借着风势燃烧到了彼岸。男人带着那双变得急迫的眼睛翻墙而入,以自己的蛮横抱起了椅子上那个肥胖的人儿。在宝儿的床上,男人占据了她,粗暴地不讲任何道理。我们可怜的宝儿呢,她没有任何反抗,躺在男人的身体下面,她甚至对对这个陌生的身体心存感激,有那么一刻她纤细的手用力地抱紧着男人裸露的屁股。

    永成在宝儿回娘家一年后接回了宝儿,当时的宝儿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挺着肚子从娘家废弃的老房子里坐上了丈夫的三轮车。同时在大家的惊异中,七个月后永成喜当爹了,还是一个儿子,皮肤白皙,头发微黄的婴儿。

    2000年的秋天,也就是宝儿生下孩子的那年,佩佩带着她的五岁的三妹妹彤彤回家了,七岁的她要进学堂了。当然,永明也要开始学堂生涯,四年级的贞贞成为了这些初入学堂的家人的领路人。当时谁也预料不到这些孩子中会有人上成学,或者说,这些孩子竟会那么早离开学堂,坚守到最后的也就是凤毛麟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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