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零六年,年初。
下午六点的时候,守财带着他厚重的老花镜在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报纸上看到了一个让他无法相信的新闻:两千零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十九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废止《农业税条例》的决定”。他忍住满身的激动,慢慢打开了村子里用来通知重大事件的扬声器,操着多年来已经培养出来的沉着冷静,像是乡里开会时乡长那种十分官方的语气宣布了这个令人们无法相信的事情。
其实每个家庭那个时候在距离床头不远的桌子上都放有一台电视,很多还是先进的遥控彩电。但劳作一天的农民们很少把时间浪费在观看枯燥乏味,没有精彩的戏剧冲突的播放国家大事的新闻上面。真是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他们可以不知疲倦地看上三个小时的《西游记》,也不愿意花上半个小时看一下和自己紧密相连的《新闻联播》,可能他们还是感觉电视里的东西和自己的小日子相差太远了吧。所以,就当村长在响彻整个村庄的大喇叭上说了三遍这件从此将改变农民们的命运的新闻后,他们也只是议论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那只无所不能的猴子,然后把这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
没过一个星期,每家每户的男人都接到了一张由守财从乡里带过来的粉红色的薄纸,上面清晰地表示,从此农民种地再也不用拉着架子车累死累活去大队交粮食了。他们因为不敢相信这样天大的好事而双手颤抖,脑子里同时产生了一个统一的想法:“以后,自己地里长出的东西都归自己了。”
有些人还是不敢相信,他们生产大队去求证。生产大队里已经人去楼空,在曾经站满推着沉重的装着小麦的架子车的人群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无人问津。几个抽着旱烟,反应迟钝的老头在唯一的一个工作人员耐心的解释下,还是晃动着脑袋,张开已经凋零得没有几颗黄牙的嘴巴满是惊恐地问:“啥?我们的公粮你们不敢收了?”
“大爷,不是不敢收了,是国家不要你们的粮食了,拉回家吧!”年轻的工作人员有些觉得好笑又好气。说了半天还是不懂。
“国家不要了,那我们到哪交去?”老人有些失望。
“回去吧,大爷,回吧……”工作人员向老人不住地摆手,“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老人摇着头,弓着腰,颤巍巍地拉着车,后面年迈的女人帮着往前推,催促着老头子用力拉。
“嗬,世道变了,公粮都不收了……”老人还是感到遗憾,满是花白胡子的嘴唇不住地念叨着。
一年后,生产大队外面的围墙在风雨中轰然倒塌,屋子成了麻雀的天堂,它们在砖块铺就的地面到处寻找被时间遗忘在这里的麦粒,最后把白色的粪便拉得到处都是。
如果说国家不再征收公粮税犹如做梦,那么哑巴的幸福更像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另一个美梦。
哑巴是大桐家的老三,三岁的时候,其他的孩子,包括小他一岁的弟弟运仓都已经学着叫爹,而他却还是咿咿呀呀蹦不出半个字来。到医院一检查,是个哑巴。在入户口时,他是有个名字的,叫运顺。但人们想着叫他的名字也听不到答应,干脆就叫他哑巴吧,好记。于是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这样喊他,尽管能凭借灵敏的听觉听到,但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也就随他们叫了。这样一来二去,尽管乍一看去他身材板正,样貌出众,可这个名字还是拖累了他。上帝向他关上了一扇门,可窗户里还是露出了阳光。从小,哑巴就妙心独运,笔底开花。虽然因为残疾没有进过一次校门,但完全不影响他临摹门联上各种难以辨识的字体,并且用铅笔照样画葫芦,复杂的回体字他也能轻松地用两只手瞬间写就。更加神奇的是,他手中的铅笔还可以把他所见到的鸡鸭鱼鹅等各种小动物,还有每家每户的建筑匠心独运,栩栩如生画出。所以女人们在给新生婴儿做老虎鞋,凤凰鞋,甚至结婚时绣的鸳鸯枕的图样都会找他。可惜的是,对于这些能证明他能力的举手之劳,他从未想过用来挣钱。或许,他不是生长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他早已经被当作神童,天才对待了。
人们虽然佩服他的妙笔生花,可心里对于残疾人的偏见还是逐渐疏远了他。甚至他的母亲花姑也认为这个儿子不中用,不可能有出息,但只求能在她临终之前三儿找到一个媳妇,帮她传宗接代。花姑是陶家姓的女儿,到她这一辈没有兄弟,为了延续香火,十岁时年迈的父亲帮她从邻村招了个上门女婿,这样才生下运营四兄弟传宗接代。零六年这一年,谁也没有料到,花姑的盼望真的盼到了一个儿媳妇。
一个身材臃肿,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中年女人在饱受丈夫毒打,最终被抛弃后,为了能有个活法,她一路打听,找到了哑巴家。
正是仲夏的炎热天气,花姑袒露着她已经松塌了**,拿着大蒲扇扇着稀少的花白头发。大桐躺在院子西边挨近厨房的墙边打呼噜。女人怯生生地问:“大……娘,你……家里要……儿……儿媳妇不?”
花姑被这一问有些迟钝了,她抬头看着这个夏天还穿着薄棉袄,眼袋严重的女人,半天才张开已经满是假牙的嘴巴说道:“要……要一个……”
“你……你看……我行……行不?”女人因为没有把我,再加上穿着粗气,更加结巴了。
“行,闺女,进屋里坐。”花姑终于明白了女人的来意。
她叫来已经四十二岁的哑巴,两个人见个面。女人因为无家可归,从此就住下了。
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媳妇,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倍感吃惊,但女人的笨拙与走路时腿有些拐的滑稽模样还是平息了人们心中的疑惑。“哑巴能找个这样的媳妇也可以,毕竟他是个哑巴嘛……”人们这样安慰着花姑。
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是个过日子的人,和哑巴在一起的多年里,从没有要过任何东西,身上的棉袄也是无数次换洗后,里面的棉套挣破外面无力包裹的黑色布料时才被改成棉被。或许是因为朝夕相处,她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掌握了已经和他同在一个村庄四十年的人们无法懂得的哑语。人们一直视哑巴那些认真比划的手势为随便闹着玩的小孩游戏,根本没有人在意过。所以当哑巴再次在媳妇面前向人们比划时,女人竟然精确地说出他的意思而让他心满意足地点头,这件事确实让人们感到神奇。
女人的到来给了哑巴可以抬头挺胸的勇气,他赶集会时空荡的自行车后座因为坐着她而变得充实起来。尽管他还不知道女人的到来,苦难也在不远处向他招手,但眼前他是幸福的。为此,花姑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准备为自己这辈子最后的使命花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她要把自己居住的这件破茅屋盖成一处新房屋,遗憾的是砖,水泥等建筑材料都涨价了,她的钱只够盖一个新的屋檐。既然只能盖屋檐,那就给儿子一处避雨挡风的地方吧。运启,运仓在成家后就跟着零散的建筑队给别人砌墙活灰,他们自然要帮着哑巴这个迎来新生活的兄弟添砖加瓦,尽尽人情。再加上建成,建功两兄弟的帮忙,工程在一盘三百响的鞭炮声中中开始了
半个月后,新的宽广的屋檐盖好了,哑巴在大门前用石灰和沙子混合后新铺的水泥地上挥动着手中削好的枣树棍,画了两朵怒放的牡丹花还有一对戏水的鸳鸯。
但就在哑巴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悦中时,不幸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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