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推土机把村子背后的老旧房屋推倒并改成庄稼地之后,村子最北面的长满艾草的水渠也被填平,村子里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了三分地,可又没有什么用途,只能不情不愿地种上小麦。几年前,用以公粮补贴的土地份额已经上报过去,这些突然多出来的土地是没有办法得到补贴的。其说说到补贴,村子里的每个男人都懊悔当初没有实报每个家庭真正拥有的份额,因为他们不知道当初乡里说要统计每家每户的份额到底用以什么,他们害怕万一国家再按照份额收公粮就划不来,结果是国家要发公粮补贴,土地越多,得到的补贴越多。所以他们怀揣着的侥幸变成了泡沫,甚至满腔的遗憾。
不管怎么说,自从永新的推土机走后,整个村子终于像是蜕化掉尾巴的猿猴,只留下南面一大片紧密相挨着的宽大楼房,全部由红砖垒就,红瓦封顶,外墙敷以水泥和沙子混合的青色包衣。随着这次旧房大清除,人们对于过往的回忆也被大量清除,除非当面拿出过往的实物作为证据,不然那些被时间冲乱的记忆碎片很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画面。
很多人会因为无法割舍掉土地的眷恋而选择春种,秋收时回家,还有一部分人看到了土地并不能挣来生活中日益高涨的物质需求而选择不再回家。所以,村子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像是非洲规模宏大的大迁移那样,全都在小麦播种之后,奔向地图上标记的只有名字的外地,四散在光怪陆离的大城市里。
素云曾跟着丈夫守平到过纺织厂,临走时带上了她心爱的圣母受难像以及一个小型的十字架。可是生性懦弱的素云在外面一成不变的工作规律中似乎找不到安全感,好像那个一直守护她的天主在嘈杂的人群中找不到她的灵魂。一天夜里,她梦到一条大蛇钻进了她的身体,无情地吞噬着她的内脏。恐惧之中,她像是一个在茫茫大雾里找不到方向的无助的孩子,嘴里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默念那些深入骨髓的《玫瑰经》和《苦难经》。在无人叨扰的虚无里,她一直默念到天亮。第二天清晨,她双眼泛着恳求,满脸哀伤地告诉丈夫她想要回家。守平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臃肿的妻子,在不知道内情的情况下把妻子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可是,没有办法,守平还是买了车票陪着她一起回家。素云小时候念过半年夜校,但除了能背诵一长串《百家姓》之外,大字不识一个,即使是平时买菜,她也要依靠着生疏的加减法在心里默算上很长时间。家里人都明白,尚且自保都无法周全的她,是没有任何精力照顾其他人的。
守平把妻子送回家后,又当天买上车票独自返程。素云回到家重新把圣母像座到四周全是浅色灰尘的空白方格里,似乎随着那面空白墙被填满,她的心也再次走向正轨。那个时候,她的女儿贞贞在那次不幸的丧子之痛后,经过不断的调理和治疗终于再次怀上了一个女儿,挺着大肚子的她被丈夫惊人的厨艺养得白白胖胖,见到她的人都以为她怀的是双胞胎。在上大二的永明很少回家,他正在和两个同学一起合伙做着手机贴膜的生意。
空落落的家里,她常常去找同样陷入孤独的凤琴聊天,两个人要么中午时下上一把葱花面,要么煮上一壶开水泡点面,而且中午的饭经常在她们因为晚上熬夜到很晚第二天起床延迟时和早饭混淆。她们也说不清那顿饭到底属于什么时间段,反正太阳落山后,两个人相互问着饿不饿,但得到的答案都是摇头。地里的活儿只有三月份和十月份的两次打农药,其他时间都处于无事可做的无聊岁月。好几次,村子里的几个女人想着到地里用铁铲剜取一些野菜来吃,可是家里的铁铲却找不到了,这个时候她们才恍然惊觉,已经好几年没有买过铁铲了。正当她们准备徒手在麦田里掐那些水润鲜嫩的开着黄色小花的野菜时,有人告诉她们,“当心,这些菜有毒。”
打过农药的庄稼,不仅使得很多杂草发黄干枯,而且很多昆虫如红蜘蛛,棉铃虫,青虫也被杀死,它们无声无息地落在小麦白色的根部,成为了有毒的养料。泥土横飞的田间小路上随处可见因为毫无防备吃了有毒的昆虫而奄奄一息的麻雀,它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祖祖辈辈传授给它们的食谱竟然会在某一天使得它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村子里再也看不到电线杆上唱歌的麻雀,白头翁以及乌鸦。曾经热闹非凡的村庄如今到处充斥着沉沉的死气,寂静地犹如真空。目力所及,新建的房屋周围长满了高挑的杂草,墙壁上被爬山虎绿色的爪子攀援而上,黄绿相间的叶子在炽热的阳光下耷拉着。泥泞的村庄小巷因为鲜有人踏足而让位与盘根错节,生命力旺盛的硌巴草,运仓的妻子经常气愤地骂道:“这些路都他娘的被草吃了。”其实,这个村子也逐渐被疯狂生长的杂草吞噬,尽管没有人承认,她们这些老弱病残的女人是不可能将这座村落经营地有声有色的。她们每天除了乏味的聊天就是无所事事的睡觉,即使是吃饭也不是因为她们饿了,而是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告诉她们:“吃饭的时间到了,该起床做饭了。”
无尽的睡眠变成了一种毫无选择的消耗漫长时间的工具,不仅没有使她们缓解因为往年劳作而造成的疲惫,反而逐渐全身无力,头脑混胀,甚至经常丢三落四。女人们开始怀念起忙碌带给她们的愉悦,但又因为第二天起床不知道干什么而又重新进入无限循环的梦境。她们都渴望着某件事能帮助她们摆脱醉生梦死的困境,可那件事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在蜜蜂嗡嗡地围着村子里杂草上盛开的白色花海采蜜的星期一的中午,村子里来了一个脖子上围着圣带的神父,两个身穿黑色袍子的修女。他们像是迷了路一般,在这座荒芜的村庄里耐心地敲击着一扇扇生锈的铁门。女人们惊讶地看着他们,并呵气连天地询问他们是做什么的。只有素云认出了他们,并用看到神灵降临般的语气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有了素云作向导和说客,很快村子里的女人们都被召集到村庄中央那棵已经将近两百年的大桑树下。神父花了三个小时向人们讲述了《圣经》旧约中的《创世纪》,以及新约中的《玛窦福音》。可是人们对于那个手握日月星辰,创造出人类先祖的天主充满着质疑,认为他们和多年前那批马戏团的人一样,只是想骗点钱就走。神父似乎看出了人们的心思,明白自己必须做一点什么才能取得信任。于是,他静静地摘去头顶的方形圣帽,露出花白的头发,又在解去脖子上的圣带后从桑树上折下了一根已经腐朽的枝干。当那根枝干和修女拿着的耶稣模型被神父同时拿在手里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根枝干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治愈,在虫眼处长出枝叶,并很快盛放了几朵白色的小花。这一切像是某个梦里才能回忆起来的梦境,都太不现实了。
这次的神迹很有说服力,人们认为这三个人一定是天主派来的,纷纷走向前去,迎接神父的洗礼。洗礼的仪式很简单,一位修女手中拿着一瓶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圣水,另一位修女则手中拿着捧着一筐子圣饼。神父手持一束柏树枝,当人们走进他时,他就把柏树枝放进圣水里然后往来者身上洒下圣水,然后受洗过的人到另一个修女那里领取圣饼。因为村子里的人很少,受洗仪式仅仅用了半个小时就完成了。她们中很多人是想通过神父的神力帮助她们驱除身上的顽疾,渴望能重新获得健康,还有一部分人在向神父告罪时才想起来此生很多无意造成的罪过,一小部分人仅仅是因为无法摆脱空虚的时间而跟随别人去受洗。
神父走后,每个人手中都拿到了一本黑色外皮的厚重《圣经》,尽管这个村子里不识字的白脖子占了十分之九,可她们还是视若珍宝,晚上睡觉时都会把《圣经》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思燕是村子里少数的识字人当中的一个,每当夜晚来临,她们就请思燕到素云家里讲述《圣经》故事。这样的活动并没有受到守勤和两个作教师的儿子的阻止,他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反正《圣经》中隐藏着很多引人向善的故事,听来也无害。运营除了在镇里逢集会时出门,其他的时间也会带着妻子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观看dvd里播放的耶稣传道,受难的影像。
这段空白的岁月终于被这种充满魔幻的力量填满,人们不再感到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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