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年的冬天,桃溪村周围村庄的年轻人在公路修通后似乎看到了无限的商机,开始大规模建造养殖场饲养家禽。和桃溪村仅有一条水渠相隔的牛氓村依靠地理位置的优势建造了一个占地二十亩的养猪场,一只只粉色的小猪仔日夜哄哄的叫着,将玉米打出来的玉米麸子经过强大的消化系统转化成稀疏的粪便,这些粪便再流通进疏通管道,最后排入曾经长满野枸杞的水渠内。这些猪粪在第二年的夏天又变成了苍蝇温暖的产房,滋生出黑压压的成群结队的苍蝇,人们不得不每天在宽广的粪池上面一遍遍喷洒带有茉莉花香味的除蝇剂。
建功在哥哥建成的提议下决定留在家里,发展养殖鸭子的事业。好几年没有回过家的建功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完全变了模样。当年那个可以一顿饭吃下半头猪的彪形大汉消失了,他的体重回到了两百斤左右,似乎个头也短了二十厘米,留在头顶的短发不再像是清真餐馆里的回族人民带着的白色小帽那么滑稽。最明显的是他黝黑的身体上遍布的花纹,逐渐暗淡几乎和肤色混为一体,无法辨识。还有他的脾气也不再那么暴躁,甚至变现出了几分谦和。这么明显的转变让人们忍不住猜测他这几年的经历。有人说,他一定和几年前全国有名的杀人案有关,而那个罪大恶极的凶手就是全身布满花纹的一个中年男人。警方很有可能在长达一年的追捕之中错把他认作凶手,使得建功坐了两年的监狱,每日承受着那个逍遥法外的凶手逃避掉的牢狱之苦。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他患上了某种疾病,才会导致他的身体急速消瘦,毕竟回到家后,一向嗜酒如命的建功开始拒绝曾经的好朋友真挚的邀请,不再沾酒。
但是当事人面对人们毫无理由的猜疑给出了另一个答案。他说这几年在西藏的铁路上上班,每天都要上工二十个小时,而且不停的徒手搬运重达几百公斤的铁轨和枕木,吃饭又吃不好,睡觉时还要饱受上百只蚊子的叮咬。所以,就变成的现在的模样。至于为什么不喝酒了,他一直没有把那件不光彩的原因说出来。
阔别多年的妻子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地料理着这个快要溃散的家庭,耐心抚养着两个儿子,依靠着自己平时的手工活—用一种带倒钩的针把细长的棉线织成各种花纹的帽子—挣得的可怜的费眼睛的钱供儿子们上学和买衣服。大儿子维维是在建功喝醉酒之后和妻子芝华发生关系所生,已经十五岁的他自从八岁开始就迟迟没有长高。人们则把这种现象归结于芝华的基因,说他像母亲将来恐怕是很难找媳妇。二儿子奇奇却完全是建功的模板,后背宽厚,力气十足。相比较于大他一岁的哥哥完全高出了一个头,很多和他同龄的孩子也在身形上相形见绌。但他们和多年不见的父亲十分陌生,或许那种被时间隐藏起来的亲切感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才能感觉到吧。
建功把鸭圈盖在了南桥西边曾经傻强走进村子里的那条沟渠旁边的麦田里,和建成的牛蛙池仅隔五十米。白色的长度足有二十米的塑料大棚内自从一批黄色的鸭苗被关进棚里之后,日夜开着昏黄的暖气灯,建功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及时添食和供暖。
就在这些小有规模的养殖场逐渐落成的时候,永杰已经从曾经人们嘲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并在镇里开了三所分校,都以朝阳艺术学校的名字命名。随着生源的增多,曾经跟随他创业的第一批老师都成为了分校里的校长或者高管,帮助永杰打理校内的事务。杨莉在建立分校之初,曾和永杰激烈讨论过好几次,一向保守的她不赞成这样扩大生源,谨小慎微的女人总喜欢把局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就像是结婚多年以来,她总是想尽办法将丈夫牢牢锁在自己身边,唯恐这个曾经谈过好几任女朋友的男人有一天会和某个前女友死灰复燃或者哪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勾搭上,就再也不要她了。这也确实是这样,在他们的第一所民办小学蒸蒸日上的时候,的确有几个丈夫常年在外打工的女家长深夜给他打过电话,并以询问孩子学习状况的名义和他聊到很晚。最明目张胆的是一个女人竟然在交学费时,当着杨莉的面公然和永杰有了肌肤之亲。虽然只是很隐秘的碰到手指,杨莉碍于面子没有公开羞辱那个烫着波浪卷的女人,可是那天夜里,杨莉和永杰大吵了一架,并在扇了自己十几下的大嘴巴子之后,开起院子里的面包车就走。
永杰眼看事态严重,虽然自己极力否认,可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已经成为了他事业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的妻子,他有愧于她。夜晚的繁星照亮着漆黑的路,永杰开着黄色的校车在岳父村子南边的拐弯处追上了杨莉。永杰好说歹说,极力赔不是,并立下无数个后来都被他遗忘的干干净净的誓言才把妻子挽回回来。为了表示对于丈夫痛改前非的认可,那一夜两个人终于在床尾经过两个小时后才昏昏睡去。
杨莉心中还是害怕将来永杰在随着事业上的发展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一直没有在开分校上松口。直到大哥永专家里发生的一件事让她改变了主意。
永专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留着工整的三七分头型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传统老师,他的妻子贾静是他以前在另一个学校实习时的同事,后来两个人又同时分配到桃溪村东边的那所公立学校,两个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觉得永专这个人实在,也就答应了他的追求。结婚那天,村里的人都来观看这个端庄文静的新娘,两个吃公家饭,手拿铁饭碗的人还是很受羡慕的。可是,随着打工风潮的出现,人民教师逐渐不吃香了,甚至逐渐沦为底层户。毕竟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基本工资很难养活壮大起来的一家四口。
而且在生小女儿文文的时候,文文的那双极度惊恐的眼睛让所有见到过的医生大为震惊,经过医学鉴定,这个刚出生的婴儿被诊断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可是那个时候因为付不起手术费,想着等孩子大一些再进行治疗。这样一等二等,这个女孩竟然都没有出现任何并发症,而且还要比同龄的孩子心智健全,身体发育也很正常,个头也比村子里几个比她大的孩子还要高。永专在平时是个女儿控,凡事只要女儿高兴他几乎都会由着女儿的性子。这样的宠溺几乎都要引起全村人的公愤了,那种没大没小,趾高气扬的小公主脾气对于勤劳朴实的农民来说绝对是无法想象的。谁家的孩子不是从小打到大的,而且几乎都要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个好几年。“这倒好,家里又来了一个王英”
直到这个小公主长到十三岁的时候,不幸的事还是降落在家境不是很富裕的人民教师头上。那是秋天的一个星期五的晚上,素云正在家里和在家里住着的贞贞一起吃白菜粉条。因为守平的家和永专的家仅隔一面墙,随着晚风吹动着光滑的树枝上即将凋落的树叶声,风里还送来了逐渐升高音量的男人的吵骂声以及小女孩的哭泣与辩解。素云也只是当作这么多年来侄子和侄媳妇习以为常的例行吵架,毕竟两个人也就三十多岁,还处于吵架的年纪,所以没有放下手中的筷子,坐在屋里的长椅上继续吃饭。这场吵架最终以小女孩的撕心力竭的尖叫作结,犹如很多散文里结尾处那句精辟而深入人心的总结。
谁能想到,第二天文文就因为心脏病复发,本来粉红的小脸蛋在窒息中发青发紫,多亏守文当时要去儿子的诊所帮忙刚好路过永专的家门,不然这个女孩的性命也将如落叶一般随风而逝了。在得到呼吸后,永专开着他那辆二手桑塔纳带着女儿跑到了县医院,但县医院不收,说他们治不了。然后又接着开车到市里的医院,才算允许住了院。家里的人虽然平时不是太喜欢这个蛮横的孩子,但当听说文文被送到了市医院时,每个人的心都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揪得心疼。尤其是快要六十岁的王英,夜里一直等待儿子报平安的电话,迟迟不敢睡去。看电视看不下去,躺在床上干瞪眼没有困意,坐起来吧,脊椎又受不了,这样折腾到半夜,眼泪流了半夜。家里人四处借钱才算保住了文文的性命,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又在家里休学半年养病。医生说,以后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生气,而且下次会不会再犯病,或者什么时候犯病,谁也说不准。这样的诊断就像是院子里晒着小麦,一直阴着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一场雨那样,让一家人始终忧心忡忡。而且这一次的大手术已经让永专这个家庭负债累累,如果再有一次,那将不堪设想。
这样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杨莉开始明白,生活没有金钱做保证,所有自以为的幸福和安稳都会在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面前土崩瓦解。在文文回家修养的一天夜里,杨莉郑重其事地和永杰商量开分校的事,两个人很快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次意见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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