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街面上传来了三声打更的声音。

    李萼跪着没有动，但是他的膝盖很麻，已经近乎僵硬。他左右扭动了一下屁股，试图让自己舒服点。

    “咳咳…”就在李萼刚刚抬动屁股的时候，旁边接连传来了两声咳嗽声。

    李萼吓了一跳，他用余光瞄了一眼颜真卿的位置，只见对方正拉长着脸，似乎在看他，但是脸的朝向却不在他的一边。

    “我去净手。”颜真卿忽然站了起来，然后也没冲着李萼说话，径直就走了出去。

    “呼！”李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总算是可以休息一下了。

    跟颜真卿待在一间屋子，真的很累、很闷，哪怕只要有一点不耐烦的举动，对方总会用咳嗽声予以纠正。

    就拿跪坐和跪来说吧，李萼是跪在灵位前的，而颜真卿是跪坐在旁边的。跪坐是大唐的标准坐姿，双腿并拢，屁股可以直接坐在脚上；然而跪就不同了，跪的时候身板要正，俯首低垂，重力全部压在膝盖最前面的两个点上。

    疼！这是李萼最直接的感受。

    更难受的，是颜真卿这人话特别少，除了咳嗽之外，他好像就不会讲话，关键是李萼也找不到可以开口的话题。

    颜真卿出去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进来。

    “颜公…”李萼看着颜真卿进了门，装着胆子试图和对方聊一下。

    谁知，颜真卿头一扭，一道寒光笔直地射来，他用无声直接砍断了李萼想聊天的欲念。

    “我也想去净手。”李萼的后半句话直接被噎了回去，他只能找了另外一个理由解除这个尴尬。

    “嗯。”颜真卿的声音仿佛是从头顶上发出来的，低沉的如同老虎咆哮。

    李萼慌不择路地逃走了。等到李萼再回来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颜真卿其实早看出李萼难受了，之所以出去，就是给他放松的机会，同时也在告诉李萼“你也可以出去活动活动”。

    这个颜太守，就是一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主，在他的眼睛跟前，你必须规规矩矩，但是你可以找理由避开他的视线，只要他看不见就行。

    “梆梆梆梆！”四更声传来，颜真卿如老僧入定般，依旧坐得笔直。

    李萼感觉他就是在和颜真卿耗时间在，看谁耗得过谁一样。

    天亮了，平原县的街道慢慢热闹了起来。

    按说昨日城外发生这么大的事，城内早已经惊动了，可是，府衙前的灵堂，依旧冷冷清清的。隔着百步远的街道两端，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就是无一人上前来吊唁。

    外人不来，只能自己人来。

    辰时，尉穆宁带着一群民团的士兵来了，他们腰缠孝布，分立灵堂两旁垂手站立。

    午时，张洮芳带着李悟拉了。从进入灵堂的第一步起，张洮芳就半昏迷状态，基本上只能靠李庄的亲戚照顾了。

    “萼儿，你为何不把你父运回李庄安葬？”张洮芳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埋怨李萼。

    “是啊，哥。你怎么不把阿爷送回去呢？你看看外面，所有人都在看咱家的笑话呢。”李悟很少冲李萼翻脸，但是这一次例外。

    “再等等吧。”李萼看了一眼大门口冷清的街道，无奈地说。

    颜真卿一个人扛着花圈走了过来，然后搬起一张桌子，放在街道上。桌子上铺开了一摞白纸，他在研磨，很认真地研磨。

    “大家快看，颜太守在写字…”远处有人呐喊。

    李萼也听到了这声呐喊，他凑到颜真卿的身边看去，但见一个个雄秀端庄、浑厚强劲的字跃然纸上，细看这些字横画略细，竖画、点、撇与捺略粗，整体看上去大气磅礴，多力筋骨，非常有气魄。

    “颜太守的字可是一字千金，咱们过去要一副吧？”有人很心动。

    “别过去，那是挽联。”另有人赶紧拦住。

    “咋了？”

    “那是写给死人的。”

    ……

    颜真卿写字的时候非常认真，认真到他花了近三个时辰，才把一摞白纸写完。然后，颜真卿又一张一张认真地把挽联贴满了花圈。

    直到快天黑的时候，灵堂里终于进来的一个外人，贾栽。贾栽给李憕等人上了一炷香之后，就找颜真卿汇报公事去了，两个人嘀咕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这一天又这么过去了，灵堂前一如既往的冷清。

    “你究竟在等什么？”张洮芳对李萼有些失望，口中已没有亲切的呼‘儿’声。

    “你带不带阿爷回去？你不带我带。我告诉你，别以为李家就你一个是带把儿的。”李悟冲着李萼大声吼叫着，他揪扯着李萼的衣领，已经不在称呼李萼为‘哥’了。

    在李悟的吼叫声中，颜真卿默默地走进了灵堂，然后继续跪坐在他该坐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张洮芳和李悟楞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就此放过了李萼。

    这一夜该难受的人换成了颜真卿，因为李萼已经有了偷懒的经验，而且他还有了新的替换者。灵堂守夜不能缺人，但是李家这边毕竟多了李悟和张洮芳，倒是颜真卿这个外人，成了孤单的存在，被李家的三口人足足盯了一夜。

    天又亮了。

    颜真卿张开着红通通的两只眼睛，起身走出了灵堂，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萼，你不是我哥，也不是阿爷的儿子。”李悟恶狠狠地指着李萼的鼻子骂：“李家就没有你这种不孝子。”

    “悟儿，带上你阿爷的灵牌，我们回家。”张洮芳也站起身来，根本就不看李萼一眼。

    “阿娘，你们就不能在等等吗？”李萼很无奈，委屈得直哭，但是他只能用身体去挡张洮芳的去路。

    “等什么？等着你来替阿爷送葬？”李悟鄙夷地翻了一眼李萼，然后用他还未长成的小身板，使劲地撞击着对方。

    “咱们不能等着让人看笑话。”张洮芳也是气呼呼地说。

    三个人撕扯着，推搡着慢慢出了灵堂，李萼抵挡不能，只能退到大街上。猛地，从大街的右手方向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李家母子三人扭头一看，愣住了。

    只见颜真卿带着一群人，大踏步朝灵堂这边走来；在他的身后，有三副上好的棺材，正由一群青壮抬着；在棺材的后边，紧紧地跟着一群身着军服老兵，居然是刁万岁等人。

    “走，看看去。”看热闹的人群里，终于有人松动了。

    “你到底在等什么？”李萼快步迎了上去，低着声问颜真卿。

    “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颜真卿目不斜视，直直地盯着前方。

    “什么规矩比我阿爷的名誉还重要？”李萼也是生气了，因为他确实已经很帮着颜真卿了。

    “朝廷的规矩，也是能让你阿爷死得有所值的规矩。”颜真卿回答：“我想，这个规矩应该就快到了。”

    “听不懂你在讲什么。”李萼很无语地说。

    忽然，一阵快马加鞭的马蹄声，从西门方向传来，一个身形瘦高，背上插着一面小旗的士兵，骑着马快速朝这边奔来。

    “报！常山有紧急军情送到。”那名传令兵翻身下马，几乎是以百米赛跑的速度，扑向了颜真卿。

    颜真卿看了对方一眼，带着几分喜爱有带着一丝责备地说：“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那传令兵没有躲开，反而咧开着嘴喊了一声：“叔父好。”

    “叔父？”李萼奇怪地看了一眼对方，只见对方长得面目清秀，文文静静的，就是一路风尘仆仆的，脸上布满了汗渍。

    “我侄儿颜季明，这位是李公的长子——李萼。”颜真卿向给两个年轻人介绍了一下。

    “季明见过李公子…”颜季明笑着朝李萼看了一眼，然后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李萼穿着孝服，遂又看了一眼灵堂上的牌位，赶紧纠正说：“对不起，季明莽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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