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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安武
    远离森多大寨的黑石山下,安武在几十个冒着浓浓青烟的炉灶中间穿梭巡视。紧跟在安武长子身后的岗巴已经洗漱干净,换上了崭新的青色短褂,黑色的齐膝短裤,腰间还扎了一条白布条,俨然一副森多长子身边随从的样头。只是他的头依然光着,瞎的一只眼上蒙着布条,另一边脸上一条从眼角直到嘴角的疤痕看起来比较狰狞。

    每个炉灶旁都有奴隶在忙碌,他们把手臂粗的木材塞进熊熊燃烧的炉灶底下,把黑色的石头敲成拳头大小从上往下投进炉膛里。

    “赶快加柴。”

    “用树叶扇火!”

    土兵的吆喝声,奴隶们干活的号子声,燃烧木材的噼啪声,混合着浓烟,充斥着这座远离森多大寨的深山。

    每经过一个炉灶,安武都要弯下腰看看炉灶里的火够不够大,炉膛里的黑石被烧成了什么样。除了盘果头领,尼楚大摩师和长子安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把黑石头往火里面烧,都还以为是冶炼铜器。

    安武在一个炉灶旁停住脚步,里面的黑石已经开始融化,鲜红色的火水在炉膛里流动。

    “停止加柴。”安武当即命令做工的奴隶放下手中的柴火。

    “把炉灶砸开。”

    奴隶们举起了石锤,用力将烧得发烫的土炉灶砸个稀烂,一坨黑乎乎拳头般大小,表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像蜂窝一样小孔的东西露了出来。

    “把这个东西投进炉膛里再烧。”安武大声命令,一个奴隶用两把石斧夹住黑坨坨,投入了另一个烧得很旺的炉灶里。安武转过脸问克吉岗巴,“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眼前这一切和克吉岗巴见过的炼铜过程非常相似,“长子是在炼铜吗?”

    “你见过炼铜?哦,我忘了,你也曾经是邑人克吉家族的上师。”安武回过头爽朗的一笑,“你们邑人贵族的名字太长,以后我就叫你岗巴。”

    “随您的便。”克吉岗巴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可以信任你吗?”安武面朝着忙碌的冶炼场,但话显然是对岗巴所说。

    岗巴一愣神,他没想到安武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安武伸出手指向一旁站立得整整齐齐的森多土兵,“这些都是我的手下,森多各个家族的子弟。”

    岗巴早就注意到那些站立得像松树一样挺直的森多土兵。

    “他们每个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有没有妻儿老小,我都知道。”安武自豪地说道,“他们就是我的兄弟,我可以绝对信任他们,你呢?”

    “我只是个奴隶。”岗巴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是奴隶,奴隶也分不同种类,有只会低头干活的奴隶,也有会抬头看路的奴隶,你是哪一种?”安武一双比豹子还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克吉岗巴,很少有人能在他这样的目光里撒谎。

    岗巴不说话,似乎不太明白安武的意思。

    “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奴隶。”安武用一种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岗巴。

    “长子多想了,我就是个普通的两脚马,和其他奴隶没什么区别。”岗巴用一张臭脸对着安武。

    “那是我看错了你,还给你穿上了随从的衣服。”安武突然板起脸,“你是在否认我看人的眼光。”

    “不敢。”岗巴的脸看向另一边,丝毫没有畏惧的感觉,“你是主子,我是奴隶,我们等级不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挑战葛丹长子失败才沦为奴隶。”安武看着忙碌的奴隶们漫不经心地说。

    “这不是什么秘密。”岗巴对于过往的经历已经完全坦然。

    “但我不明白的是,”安武的嘴角向一边翘起,“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年轻邑人上师为什么会突然去挑战家族中最强的长子。”

    “为了争夺克吉家头领的继承权。”岗巴的答案脱口而出。

    “是吗?”安武背着手,打量着岗巴。岗巴的回答太快,太过于自然,仿佛早就准备好,不管是谁都会这么回答。从岗巴有些闪烁的眼神里,安武看出了一丝犹豫。

    “不管是奴隶还是下属,坦诚是我要求的第一原则,显然,你对我不够坦诚,来人,”安武突然大声命令,“脱下他的衣服,给他换上奴隶的衣服。”

    看着岗巴自然地重新穿上了奴隶的衣服,安武用眼角看着岗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说出你挑战葛丹长子的真正原因。”

    岗巴没有回答,一瘸一拐地向着做工的奴隶们走去——脚上被怪鱼咬的伤口还没痊愈,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安武长子,我是去运石头还是烧火。”

    “看在你脚伤还没好的份上,去烧火,”安武抑制住怒火,“伤好了就给我去运石头。”

    安武看着这个曾经的邑人上师——现在的奴隶默不作声地走到一个炉灶旁,弯下腰,捡起一块木材往炉膛里塞。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似乎在做一件非常值得耐心去完成的事。在他身上,安武看不出一个奴隶应有的顺从,却似乎看到一个潜心修行的摩师。有一种人,不管历经多少磨难,都难以磨灭他的本性,在安武看来,岗巴就是这样的人。

    “长子,黑坨坨已经开始融化了。”一个土兵大声禀报。

    “再烧一次。”安武发出指令,经过反复的尝试他发现,烧的次数越多,黑坨坨上的蜂窝眼就会更少,就会变得更加坚硬。

    烧了三次以后,黑坨坨再次被烧融。

    安武几大步走到炉灶旁,围观的奴隶已经被驱赶到了原处,炉灶旁只有把守的土兵。一个泥土做成的刀型泥模子被土兵塞到了炉灶底下,鲜红的火水从炉灶底部刻意凿穿的孔洞流淌下来,逐渐把模子注满。很快火水失去了鲜活的颜色变成黑色。

    模子被从炉灶底下拖出来,模子里一把黑乎乎的铁刀呈现在安武面前。

    “把模子打碎。”安武大声命令。

    一个土兵举起早准备好的石锤,两下就把陶范敲碎,一把黑乎乎的刀呈现在安武面前,刀身上仍然有不少蜂窝一样的孔洞。

    “砸!”安武大手一挥,土兵的石锤向黑刀砸下去,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黑刀经受住了第一次的重锤。

    安武面露喜色,“再砸。”

    土兵再次举起石锤,黑刀断成了两截。土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安武的脸霎时变得和被砸断的刀身一样黑,“断刀放回炉灶再烧。”安武转身向黑石山走去。

    土兵们把奴隶又吆喝回来,冶炼场又开始忙碌起来。安武的步伐变得沉重,他低着头一步步爬上了黑石山,转身看着下面的繁忙景象,脑中一直在思考:问题出在哪里?经书有错还是冶炼的方法不对,已经加高了炉灶,加大了火力,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果?难道是烧的次数不够?

    “安武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

    安武一回头,风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身后,“你怎么来这里?”

    “我不能来吗?”风灵把手背在背后,在安武面前晃来晃去,眼光不时地瞟向冶炼场。

    这个大小就跟在安武身后玩耍的妹妹他最了解,从不会轻易说出心中所想,明明十分想要什么东西,偏偏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安武露出笑容,“说吧,什么事?”

    “我想………跟你要几个人。”风灵在这个她尊敬的大哥面前,不敢像在祖平面前那么霸道,“三天,三天一定还你。”

    安武笑着看着风灵不说话。

    “你知道,我的天车倒了。”说到她失败的工程,风灵显得有点尴尬,“但我们不能因为失败一次就认输,对吗?这不是盘果家族的作风,对吗?换做是你,你也不会轻易认输,对吧?阿爸常对我们说,我们盘果家的人,可以被打倒,但绝不会认输,只要有一个人在,盘果家族就不会消失……。”

    “要哪几个?你自己挑。”安武无奈地终止了风灵的演讲,他知道,如果再不答应,这个妹妹会一直给他念到天黑。

    “多谢长子。”风灵装模作样地深深鞠了一躬,立刻认真地朝冶炼场看去。

    “那个,那个,那个……。”风灵用手指指向山下,一口气点了十多个奴隶。“咦,那个人?”忽然她的手指停在空中,扭过头来,“大哥,那个奴隶不就是……?”

    安武顺着风灵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埋头往炉膛里添柴火的岗巴,“在你面前被申加逼着跳进白水河,然后抓了条怪鱼的奴隶,对,就是他,克吉岗巴。”

    “还有他。”风灵果断地决定。

    “除了他,谁都可以。”安武收起笑容。

    “嗯?”风灵很奇怪安武为什么会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她用她忽闪的大眼睛寻求答案。

    “他对我隐瞒了成为奴隶的真正原因。”安武对风灵实话实说。

    “每个人都有难以说出口的事。”风灵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奴隶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或许出自于她天然的善良。

    “但在我这里,不行。”对待原则上的问题,安武长子绝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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