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巴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稍微动一下就痛,头也在嗡嗡作响,仿佛有一万只苍蝇在脑袋里打转。他想睁开眼,上下眼皮仿佛被粘在了一起,怎么也睁不开。
是死了吗?死就是这种感觉?身在濮国的邑人死后灵魂找不到归宿,可能就像这样漂泊直到永远。也好,从此以后不用去劳神怎么炼铁,也不用担心基布他们的生死,让灵魂就这么一直飘荡着,也算一种解脱。
“这次伤得比上一次重。”头脑中的嗡嗡声变成了人说话的声音,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岗巴感到衣服被撩起来,一只手在胸口摸来摸去,“曷骬破碎,肋骨没有一根完好,”一个年轻的声音,“的确很麻烦。”
岗巴感觉有东西穿过皮肤,伸进了身体内摸索,“脾破,胃破,肝破,胆……胆还在。”
岗巴的嘴被掰开,“牙碎了几颗,估计是自己咬碎。”一只手摸到了岗巴的光头上,“头上有些擦伤和撞伤,但是没伤到脑子。”
岗巴心头涌起一丝希望,看来自己并没有死,还碰上了会医术的人。
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这都是命。”
“我就不相信命运,所谓的厄运其实都是奸人的把戏。”一个年轻的声音。
害死?——岗巴心头一凉,这几个说话的竟然是鬼魂,看来自己终究还是死了。
“这是个机会,千年难得的机会。”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这小子要是死了,我们不知道又要等几百年。”
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岗巴被这几个声音弄得糊里糊涂。
“天命不能违背,既然已经等了几百年,何必在乎再等几百年。”苍老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年轻的男人很激动,“亏你还是邑人的大摩师,竟然说出这样丧气的话,你忘记了仇恨吗?”
邑人大摩师?岗巴心中一动,自己已经被尼楚认定为邑人大摩师,怎么这里又钻出来一个?
“他的呼吸很弱,再拖下去恐怕想救也来不及,时间紧迫。”另一个年轻男人说道。
老人叹了口气,“那就试一试。”
岗巴感到一股热浪扑过来,热气从他的皮肤渗入身体里,刚开始感到很温暖,很快就酷热难挡,仿佛身体被架在火上炙烤,似乎还能闻到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这些人,不,这些鬼魂到底要干什么?岗巴浑身大汗淋漓,想动却不能动,仿佛手脚被牢牢捆住。想喊叫,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能大口喘气。
热浪一点点消退,岗巴觉得自己已经被烤得条干鱼。
“这小子身体不错,我还怕他扛不住。”年轻男人的声音里透着喜悦。
“你死的时候也不比他大多少。”苍老的声音从岗巴头顶的位置传出来。
“接下来该我了。”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岗巴忽然感觉一阵冷气逼来,刚才如果说是被架在火上炙烤,现在就是在冰窟窿里洗凉水澡,岗巴被冻得上牙打下牙,手脚开始发麻,逐渐蔓延到全身。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意思变得恍惚: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死了,为什么还能感觉到冷热,如果活着,为什么看不见也摸不着。
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意识重新回到岗巴身上,他感觉有人在拍打他的脸。睁开独眼,一张如同揉皱的牛皮脸出现的眼前,凸出的颧骨,凹陷的眼眶里镶嵌着两颗白眼珠子,要不是看到高耸的鼻梁下一张干裂的嘴,岗巴几乎要认为这是一颗风干的骷髅头。
“克吉岗巴。”骷髅头露出缺了一半的焦黄门牙,这就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岗巴一咕噜翻身坐起来,“你是谁?”
“克吉弘达。”骷颅头的嘴一张一合,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两个身披毡衣的年轻邑人出现在骷髅头旁边,一个脸庞瘦削,下巴尖尖,双眼炯炯有神。另一个年纪稍大,方脸大面,长着络腮胡,身材也更加结实。
“你们?”岗巴有些不知所措,“我现在在哪里?我到底是死还是活?你们又是谁?”
“一个一个问,我们一个一个回答你。”方脸大面的邑人很严肃。
岗巴已经注意到这是一间石屋,四壁都是石头,不远处有他熟悉的邑人火塘,烧得很旺的火塘上还吊着一个陶罐,“这是什么地方?我已经回到了邑人领地?”
“你还在森多大山里的冶炼场里面,也就是还在那间破木屋里面。”尖下巴的年轻人笑着回答,似乎在有意卖弄神秘,“至于这个地方,”他把脸转向骷髅头,“完全是弘达大摩师为了怀旧而制造的幻象。”
“弘达大摩师?”岗巴搜索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名字。
“你不会知道几百年前的我,”骷颅头挥了一下手,火塘陶罐连同整间石屋消失不见,四周变成白茫茫一片。
“我真的没死?”岗巴从上到下把自己摸了个遍。
“还活着。”瘦下巴的年轻邑人脸上带着微笑。
“你现在还不能死,有重要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方脸邑人很严肃。
岗巴越听越糊涂,“你们到底是谁?”
方脸男人清了清嗓子,把两只结实的胳膊抱在胸前,看上去比尖下巴男子稳沉很多,“我是巴洛家的扎耿,”他指着尖下巴男子,“他是登革家的普罗,”再转向骷颅头,“这位是你们克吉家的弘达,我们三个都是邑人大摩师。”
“已故。”普罗立刻补充。
岗巴被彻底搞晕,据他所知,邑人大摩师从千年前就一直没有出现过,现在却突然一下子冒出三个,而且还都已故。
“我来解释一下,”骷髅头弘达翻着白眼,“大概一千年前,上一任邑人大摩师去世,转世到我们克吉家,也就是我身上,”弘达的骷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他笑起来显得更加狰狞,“所有邑人都点起篝火狂欢,庆祝我们终于可以穿过无界墙,长驱直入进入濮国。各个邑人家族都积极准备武器,打磨石锤,在河流里寻找黑得发亮的星星石,做成比石斧更轻巧,更锋利的石刀。”
“简短一点,我和扎耿已经听过无数遍。”尖下巴的普罗打断了弘达的怀想。
骷髅头弘达脸上的眉毛仿佛被烧过一样,所以他只能皱了皱眉头,“好歹我也是你的前辈,你对我应该有最起码的尊重。”
普罗扁扁嘴,无奈地摇摇头,“您请继续。”
“好吧,我尽量长话短说,”弘达摇摇头,“没想到的是,我们还没穿过无界墙,濮国的总大摩师雅格就带着其他大摩师,还有成千上万的土兵出现在了邑人的土地上。雅格提出一个条件,把我交给他,或者开战。”弘达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我们无论从武器还是人数都不是濮国的对手,所以……。”
“所以当时的邑人头领把你交给了雅格。”岗巴替弘达说出了结果。
弘达闭上了眼睛,似乎回忆让他很痛苦,“他把我扔到了绝望断崖下面,让地狱的火焰把我烧得灰飞烟灭。”
扎耿拍了拍弘达的肩膀,接着说,“弘达死后两百多年,邑人大摩师转世到了我身上,这次不用雅格亲自动手,邑人上师早被他买通,我通过了测试被认为是大摩师转世后,立刻被杀死。”
“又过了将近三百年,我也一样的下场。”普罗露出凄凉的笑容。
岗巴心头一阵寒凉,“这就是说,邑人大摩师不是没有转世出现,而是每次出现都被濮国买通的邑人上师杀掉。”
三个邑人大摩师的灵魂同时点头。“你很幸运,在克吉家测试转世大摩师那一天恰好穿过无界墙来到了乌东,躲过了赤尔的黑手。”
“红衣上师赤尔?”岗巴眼前浮现出和葛丹一起骑在马上道貌岸然的赤尔上师。
“乌东的布隆大摩师用法术经书贿赂赤尔,让他杀掉转世的邑人大摩师。”普罗咬着牙,似乎想把赤尔放在嘴里撕咬,“这个无耻的家伙,背叛了所有邑人,应该被投入地狱。”
岗巴把拳头握得很紧,“你们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邑人各个家族的头领。”
扎耿耸了耸肩,“我们只是灵魂,没办法和人沟通,这个世界上只有雅格掌握了和灵魂沟通的方法。”
“那我为什么看得见你们?”岗巴产生了疑惑。
“因为你现在半死不活,灵魂脱离了躯体,我们才能交流。”弘达声音从干枯的喉咙里发出来,现在岗巴知道他的声音为什么显得苍老,是因为他身前整个人都被烧焦。
“上一次救我也是你们?”岗巴忽然想到上次被鞭打昏死的事。
“上一次是尼楚救了你,我们只在旁边观看。”扎耿很诚实地回答,“也正是因为那次看到了你口喷火龙,我们才确认你是邑人大摩师转世。”
“现在我们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要回去完成你的使命。”弘达把他黑黢黢的手搭在岗巴肩上。
“杀死雅格?”岗巴第一反应就是帮助他复仇。
“不,你要回去帮助森多炼铁。”扎耿郑重其事地说道。
“为什么?”岗巴不解地望着扎耿,“濮国人是我们的仇人,你还要我帮助他们?”
“邑族人千百年来受到濮国的压迫,现在根本没有实力和富足的濮国对抗,就算打开了无界墙,邑人也无法战胜濮国,所以,”扎耿顿了顿,眉毛竖了起来,“要让他们自己内部先乱起来,各部族自相残杀,森多炼铁就是为了推翻令堆,你一定要帮助他们达到目的。”
“邑人的未来现在就在你身上。”普罗的眼里闪着希望的火光。
“我,我,”岗巴抓着自己的光头,“我现在喷不出火龙。”
“谁说炼铁一定需要火龙?”弘达又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把一本写满经文的牛皮递到岗巴面前。
“这是?”岗巴发现这张牛皮与尼楚的那本经书极其相似。
“我的灵魂从绝望断崖升起的时候,发现了这本牛皮经书,”弘达的声音里充满了得意,“这里面有炼铁的方法。”
“尼楚那本?”岗巴想起看过的那本安武拿来的经书。
“尼楚的那本经书不完整。”
“当然,现在你看到的无论是我们,还是这本经书,其实都是幻象,所以当你醒来后什么都没有,你最好现在就把上面写的完全记住。”普罗的话像落到地上的豆子一样噼啪作响。
岗巴立马一目十行地浏览,从小学习经文让他对经文非常敏感,甚至可以过目不忘。
“快,你再不醒来就永远醒不过来了。”扎耿把岗巴拉起来。
“等一下。”岗巴的眼睛死死盯着最后一页经文。
“来不及了。”扎耿猛地把岗巴往前一推,岗巴感觉一脚踏空,整个人往下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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